全軍默默地在泥水裏行走。


    勾踐得到吳軍撤退的消息,從來未想到吳王闔閭會因丟了一個大趾已暴死沙場,反而深信吳王闔閭仍在軍中,勾踐便沒有窮追,之後,得到吳國邊城又增添了兵力的情報,更不敢貿然反攻,再加上他的父王允常屍骨未寒,還要舉行國喪,葬殮先王,也就退兵了。等到他迴到都城之後,得知闔閭死在槜李的消息,實在是後悔莫及。不過,勾踐畢竟年輕氣盛,轉念一想,到底老謀深算的闔閭死在他的手上,吳國再也沒什麽好懼怕的了,又不免洋洋得意,忘乎所以了。


    第四部


    第32章 父仇莫敢忘


    早晨起來,天色微明,夫差盥洗披衣,剛剛在宮殿庭院一露麵,就有一個立在那裏的黑衣人高聲問道:“夫差!勾踐的殺父之仇,你敢忘嗎?”


    夫差立刻恭謹而認真地拱手,咬牙切齒地迴答:“須臾不敢忘。”


    朝朝如此,或者說是時時刻刻都是如此這般的提示和迴答著。夫差自槜李率領敗軍迴到姑蘇,就固定了兩個黑衣人輪番立在庭院,“釘”在那裏,無論何時,隻要看見夫差出入庭院,就直唿其名,問他是否忘記了勾踐的殺父之仇。這並不是一種單純的形式,也絕不是做給朝中大夫將軍們看的,這其實是夫差的內心獨白,內心憤怒和內在的驅動力。這樣一種方式,同樣對於吳國國中的男女老幼都是一種昭示,國讎家恨,誰也不許忘卻,誰也不敢忘卻。不管過了多少時日,夫差都要讓吳越之間的仇恨生根,發芽,長葉。他要把全國,全軍,全民都卷到複仇滅越的戰爭中來,剿滅了在南邊和吳國比肩而立的越國之後,才可以北上伐齊,伐晉,稱雄天下。


    基於這樣一個近期目標和遠大狂想,他迴到姑蘇,登上君王的寶座。最要緊的就是兩件事,第一是國殤,令上萬民眾去修築豪華的闔閭陵寢,準備把他的父王最後送到墓地;第二便是為了複仇與爭霸,重新組織屬於他的力量。盡管夫差生性蠻悍,狂野,暴戾,驕矜,盡管夫差容易為偏見和讒言所左右,他也絕不會王袍加身就無端誅殺老臣。這倒不是他在乎大夫將軍們怎麽看,怎麽說,究其根苗,他身為君王,變換了位置,他就必須用另一種眼光和胸懷去審視身邊的重臣,哪些能用,哪些該用,哪些不想用也得用,哪些慢慢瞧著用,哪些要戴上籠頭用,哪些用的是腦筋,哪些用的是四肢,如果一旦隻需要腦殼,他當然也不會手軟,取了便是。其實,對於隻圖官職的人來說,非血緣關係也會有此“遺傳”,更何況夫差從娘胎裏便開始了胎教?他讓伍子胥繼續為吳國之相,輔佐他處理軍政事務;分封伯嚭為上大夫,兼做行人,職掌宮廷內務和外交事宜;讓華登統領吳國全部水師,加緊舟師訓練。舉凡大小官員,夫差全部重新認定,不厭其詳,不厭其煩。職掌軍隊的每“兩”二十五人的司馬中士的任命,他要過目;統領四“兩”共一百軍卒的行官上士,他要大致聽一聽這人的籍貫,家族史和戰爭經曆。


    至於孫武,夫差要親自過府去拜望。身為君王,叫他如此屈尊,依他的秉性,這是一件很為難他的事情。


    他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他的父王闔閭常常微服到孫武府上去,去就去,走就走,不那麽興師動眾的。夫差可不一樣,城中短短的路程,他卻是車服騎駕,侍男宮女,浩浩蕩蕩,招搖過市,令整個姑蘇都為之轟動:新王夫差親自去看望將軍孫武。


    離孫武府前十丈遠,侍從便開始傳遞夫差的威儀和行蹤了。“大王駕到——”一聲連著一聲,一直震蕩到孫武府中的內堂。


    孫武忙出門,以君臣大禮跪接。


    夫差下了車,說:“愛卿請起”,邊說邊把兩手老遠地一張,絕不像他父王那樣親自去攙扶。他的“親切”永遠是有節製的。


    君臣到府中坐下。


    夫差坐在那裏,兩臂乍開扶膝,老大的一片,笑眯眯地望著先王命他終生赦免的將軍,等孫武說話。


    孫武:“孫武不知何事敢勞大王駕臨,實在是誠惶誠恐。”


    “哈哈,將軍是先王重臣,寡人自然應當到府中看望。將軍的功德,寡人心裏是有數的。”


    這便暗示夫差不介意什麽“涉嫌”不“涉嫌”的了。


    孫武:“謝謝大王看重臣下。”


    夫差:“寡人繼承父王基業,本應設宴款待朝中重臣,也好把槜李一役大夫和將軍們的晦氣洗掃幹淨。怎奈父王不幸駕鶴而去,如今正是國喪,服喪期間不能不免去飲宴歌舞,將軍是知道的。”


    孫武:“當然。先王在位期間,從來高看孫武,宮中徹夜談國策,軍帳裏促膝問對,常常是行同車,居同床,食同席。先王乃是最知道孫武的了。如今先王逝去了,我悲傷得連飯都吃不下去,什麽樣的宴席也沒有味道的。”


    夫差:“所以寡人便帶了些新鮮果品,與將軍共享。來呀,呈上來。”


    夫差一聲令下,八位穿著白色裙裾,略施粉黛的宮女捧著果盤呈上,分別侍候在夫差和孫武身旁。


    夫差道:“雖隻是些果品,也是吳國罕有之物,多是南邊蠻荊之邦、越國所產,是越王允常活著獻的貢品,寡人叫人從冰室中拿來的。寡人從今隻食越國果品,將軍定然知道其中用意。”


    “臣下知道。”


    “說說看。”


    “大王怕是要把越國全都吃下去吧?”


    “唔,差不多。”


    “僅僅一個越國,大王還不一定會覺得果腹。”


    “那麽——”


    “然後便是齊國靠海蓬萊仙山產的蘋果和梨子,再往下,又該去摘晉國樹上的彌桃和栗子了。這是大王日後的三番鑼鼓,未知猜中了沒有。”


    夫差哈哈大笑,連叫“請愛卿先嚐嚐越國的枇杷和甜橙。愛卿定然還記得,當初在你拜將的宴會之上,父王便用桔子來說國家大事,那時候,寡人還是青春年少哇,哈哈……”


    孫武咬了一口枇杷,又吐出來。


    夫差:“愛卿怎麽了?”


    孫武:“果子還投熟透便摘,澀而且酸,別說咽不下去,隻怕牙也酸倒了,還要腹瀉,傷了元氣。”


    夫差沉了臉。


    他知道孫武不是說果子,而是在說他的國策。


    夫差忽然向侍從喝道:“什麽人挑選的果子?”


    立即,八名宮女全部跪倒在夫差腳下,瑟瑟發抖:“小女子罪該萬死”“大王饒恕……”


    夫差冷笑:“爾等竟敢用些酸澀的東西來敷衍寡人,叫寡人在孫將軍麵前有何顏麵?推出去,斬了!”


    孫武忙攔住,起身施禮道:“大王息怒,是我胃口不好,是我……”


    夫差“唔”了一聲,揮了一下衣袖。


    八個宮女趕緊退出。


    夫差說:“寡人的胃口倒是好得很,什麽樣的果子都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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