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羅心一沉,半晌無言。


    “好了,漪羅。人活在世,如露水一般,能有幾時亮澤?到頭來還不是……姐妹難得一會,來,你我投壺飲酒,及時行樂。來吧,來。”


    阿婧拉了漪羅,到房中去遊戲。


    大約阿婧一個人悶了,常常獨自投壺消磨時光。那青銅的大肚喇叭口兒壺便放在她的臥室,壺裏和地上,胡亂丟著柘木做成的矢,矢最長的三尺六寸,中長二尺八寸,最短是二尺。


    阿婧裝模作樣地作揖說:“阿婧有這杆不直的矢,口兒不正的壺,承蒙君子不嫌棄,願以博君子一樂。”


    漪羅:“這是做什麽?”


    “男人們投壺玩耍,開頭都是這樣說白。”


    “我該怎樣答對?”


    “你就說:‘閣下一番盛情美意,待之以美酒佳肴,怎麽可以不從命呢?’”


    漪羅咯咯地笑:“噢閣下,盛情,待之以美酒佳肴……不行不行,酒在哪兒?佳肴何在?”


    阿婧:“美酒自然有,而且是姑蘇紅。佳肴麽,姐姐給你準備了上好的蜜餞槜李子,來吧,誰輸了誰飲酒。”


    “不。贏了飲酒。”


    “當然是輸了才罰酒。”


    “我不幹了!”


    “好,好。依你,依你,行了吧?”


    漪羅撒嬌,阿婧哄著。兩個女人各取了四支矢,一賭輸贏。漪羅每投一矢,總是先自默默祝禱一番,祝禱了將軍孫武一帆風順,又禱告上蒼保佑將軍身體康健,再禱祝,還是為孫武,但願漪羅能長侍左右,白頭偕老……漪羅聰慧靈巧,連投四支木矢,全部都投入壺中,於是,便把笑聲撒滿了幔帳,搶著去食蜜餞,去飲酒,一盞複一盞,阿婧目瞪口呆:


    “漪羅你,有偌大酒量?”


    “當然。漪羅跟著樂師公孫尼子,公孫尼子大師飲酒如長鯨吸水,後來又隨鑄劍大師幹將冶煉在羅浮山,鼓裝炭,火烤前胸,風拂後背,全靠些酒勁。強將手下無弱兵。”


    說是說,漪羅連飲四盞,到底有些星眼朦朧,神歡體輕了。


    阿婧在投壺之前,也祝禱。她暗暗禱告老天神佑,讓她能有朝一日逃出夫概掌心,或者讓那夫概得箭瘡暴死……一番禱告之後,投壺便不再是投壺,而是求兆占卜了。她有些緊張,覺得手中的矢千鈞重量,命運攸關。橫下心來孤注一擲,不中,又投一矢,又不中,四支矢全都沒有遂願投入壺中。


    也許這真是天意?也許真是不能奢望什麽了?她呆呆地看著青銅的壺,近似無聲地嘆了口氣。忽然自己去取了一盞酒,一飲而盡,接著,又為自己斟酒。漪羅忙去搶了酒器:“阿婧姐姐,你這是做什麽?”


    “我高興……”


    嘴裏說高興,眼裏卻淚如泉湧。


    夫概看看兩個女人玩耍了約有一個時辰,大概情緒正好,便走過來了。


    阿婧忙咽淚裝歡。


    漪羅:“我告辭了,”說著要走,不料,酒上了頭,身體飄起來,險些跌倒。


    夫概要來攙扶,伸了手,又縮了迴去。為了籠絡孫武,他對漪羅從來不敢造次,便叫道:“來人,攙孫將軍少夫人坐下,拿螺蚌蔥豉醒酒湯來!”迴頭又對漪羅打了個拱:“少夫人該醒醒酒再迴去不遲。再說,夫概一向不敢得罪少夫人,為何見我如被蜂螫,夫概真是那麽可怕麽?”


    漪羅腳下發飄,心裏卻十分清楚,說:“漪羅與阿婧姐妹在一起玩耍,小兒之戲,不願打擾將軍。”


    阿婧:“漪羅,跟我到裏麵歇息,待消了酒力再迴府中去。”


    “且慢!”夫概厲聲道,立即又笑眯眯:“少夫人不是喜歡投壺麽?夫概願博少夫人一笑,投壺之戲,不可這樣簡陋的,來呀,樂工侍候。”


    夫概命樂工排好,奏樂曲《狸首》。先是序曲,接著是鼓聲和鳴。夫概抓了一把木矢,恭恭敬敬遞與漪羅。漪羅推託說不勝酒力,頭痛。夫概便兀自投壺,三尺六寸的矢,矢矢中的。夫概得意,笑道:


    “夫概來日當恭請孫將軍與少夫人到府中飲宴,並且施以騎射之禮。我一向敬重孫將軍。如今天下,能夠讓吳國爭霸稱雄的,並非那些君王王子,也不是伍員伯嚭之流,唯有兩個人,少夫人可知是哪兩個?”


    漪羅捧著童僕送來的醒酒湯:“漪羅孤陋寡聞,實在不知道。”


    夫概哈哈大笑,又連發兩矢,銅壺中的聲音響亮:“這兩個人如若取吳國天下,不過如壺中投矢一般容易,你道是誰?一個近在眼前,一個在少夫人身邊,非孫武與夫概莫屬!”


    漪羅一驚。手中的醒酒湯灑了一身。


    漪羅:“哦,漪羅真是醉了。”


    夫概:“請少夫人說與孫將軍:今日得報,秦國已經與楚軍合在一起前來征討,越國也在逼近吳國邊境,天降大任於夫概孫武,機不可失啊!”


    “漪羅從不問帳前之事!”


    夫概上前抓住了漪羅的手。


    漪羅拚命掙紮,脫了手:“將軍休要非禮!漪羅告辭了!”


    “夫概送你迴府!”


    阿婧:“夫概將軍,且住吧!漪羅來,乃是來會阿婧的,孫將軍不知。此事與夫概將軍也毫無幹係。”


    “備我的車,送漪羅迴府。”


    漪羅:“不必了。”


    夫概:“豈有不迭之理?備車!備車!你們還愣著做什麽?”


    夫概向下人大吼。


    漪羅無論怎樣推託,也推不掉夫概的這番“盛情”,她幾乎是被夫概的童僕架上了馬車。夫概並未就此罷休,竟然親自駕車“恭恭敬敬”送孫武的少夫人漪羅迴府去。馬車招搖過市,惹得市人停足矚目。


    孫武也得到了秦國出兵與楚國殘軍合在一處,來進攻郢都,以及越國乘吳國國中空虛,進犯吳國邊城的消息。


    申包胥到秦國乞求援軍的消息和細枝末節,迅速傳到了郢都,傳遍了楚國。亡國奴楚國人如服了一劑起死還陽的大補湯,吳國占領軍上下也沒有人不為申包胥的悲壯而動容的。孫武暗暗嘆道,伍子胥囿於感情放走了申包胥,自己晚了一步,未能阻止申包胥逃亡,立即要得到報應了。他也嘆服申包胥的堅忍和壯烈。那申包胥,日夜奔跑,到了秦國,立即求見秦哀公,以他對於吳楚秦之間關係的精闢分析,乞求秦哀公發兵。他說,吳國貪心,如同巨蟒和野狼。破了楚國,吳國就是秦國的鄰國了,秦國就是下一個楚國!秦國如能出兵,楚國就是滅了,秦國也可分得利益;楚國倘若複興,楚國將世世代代尊奉秦國,秦國自然平安。秦哀公一時難以拿定主意,顧慮重重,便請申包胥暫時到館舍安歇,等到與朝臣商議之後再說。申包胥搖搖頭,說,如今我的國君還逃命在荒野草莽之中,君王無處安身,小臣怎麽敢到館捨去安寢?說罷,站在秦國的王廷,痛哭流涕,拒絕進食一粒米,不肯喝一口水,一直到兩眼哭出了血,人也奄奄一息,依舊嗚咽不住,哭了七日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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