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孫武道,“當然。”


    夫概說:“長卿,將軍們都在城中尋樂,如今正是把偌大楚國當成豐盛的宴席,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品嚐的好時光,將軍為何一人獨坐帳中啊?”


    “夫概將軍又何故一人踽踽而行呢?”


    夫概:“啊,夫概比不得長卿,長卿功高蓋世,夫概無功,還是盡量避些風頭為好。啊——我可真想迴到姑蘇去賦閑了。”


    孫武聽出了夫概話裏有話,棉中裹針,含著牢騷,有某種失落感。


    可是孫武不願意就這個題目談下去,王室兄弟之間的糾紛,他是應該而且必須避諱的。


    夫概精明,看得出孫武不會就此和他談下去,隻好另外找個話頭,便笑眯眯地又要過來拉住孫武的手溫柔地撫摸。孫武先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縮迴了手。


    夫概說:“孫將軍讀什麽書呢?”


    “易。”


    “周易?易書是周天子的國寶,博大精深,怎麽,將軍——也會演釋周易麽?”


    “不不,孫武讀易,不過為的是消磨時光罷了。”


    “噢——如此說來,將軍也是煩悶的了,嗬嗬,來日夫概為你尋覓一個消煩解悶兒的物件兒如何?”


    “什麽物件兒?”


    “給將軍一個小的——嗬不,大的驚喜。”


    孫武望著夫概。夫概隻是笑,笑得神秘兮兮的。


    這人從來是神秘莫測,莫測高深。


    他指的“驚喜”到底是什麽?


    難道是——漪羅?


    漪羅早已不在羅浮山中鑄劍了,於今何在?


    夫概:“我實在不懂,長卿如若不是為了占卜,那麽你讀易目的何在?”


    “一個易字,取的是蜥蜴皮色變化的意思。伏羲氏抬頭觀象於天,俯首觀法於地,於是有了河圖洛書,有了伏羲之易,之後又有夏朝《連山》,連山氏即是神農別號;殷代有《歸藏》,而歸藏氏又是黃帝別名。周文王被囚禁在裏七個年頭,演釋出周易來。連山,說的是萬物如山,連連不絕;歸藏,說的是萬物歸藏其中,其大無邊;周易的一個周字,又有周匝於天地,可以包容一切的意思。這些,夫概將軍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這集中了伏羲、神農、黃帝、周文王智慧的易書,其大泱泱,哪裏隻是教人占卜之術?孫武反覆研讀,觸類旁通,闡發推衍,得益匪淺。兵勿妄動,兵貴速決,密軍機,嚴戒備,審視利害,明辨進退,所有兵略,都可從易書中得些啟示,因此孫武才讀而不倦哪!”


    夫概連連點頭,暗暗稱服,臉上卻做出許多的遺憾來:“孫將軍這一番話,真是讓我茅塞頓開,隻可惜,夫概本來是想請將軍占卜一下我近來之吉兇禍福,指點我什麽會變易,什麽不易的,看來,孫將軍是不肯的了。”


    “夫概將軍你隻有吉,隻有福,哪裏會有兇與禍,兇和禍從何而來?”


    孫武望著夫概。


    夫概連忙應:“對,對,對。”


    孫武收了手中的竹簡:“夫概將軍如果想占卜,我倒是也可以給你一點兒驚喜。”


    “什麽驚喜?”


    孫武狡黠地笑了笑,吩咐老軍常說:“請先生來說話。”


    來了一位奇人。


    頡乙。


    相貌醜陋的江湖郎中。


    身軀瘦弱,額頭一塊頑石,顴骨兩個小丘,下頦過分突出,好像地包著天。唯有兩眼與眾不同,瞳仁黑綠,熠熠有神。


    夫概立即認了出來,這是在吳楚兩軍對峙的時候,載了一船藥草,故意被囊瓦俘去的江湖郎中頡乙。


    夫概一直不知頡乙死活。


    “頡乙!先生別來無恙?”


    “托將軍的福。還可以浪遊天下,為人醫治些雜症。”


    “先生不是和蔡國將軍鑒一起被囊瓦俘獲了麽?有什麽法術金蟬脫殼呢?”


    孫武笑了笑。


    頡乙:“多虧孫將軍惦記老朽,一葉小舟載我離了那是非之地。”


    孫武說:“夫概將軍不是想測一測吉兇禍福麽?頡乙先生是最擅長推演伏羲易數的了,何不一試?”


    夫概略略打了一個怔,說:“啊——算了算了。恐測出不吉,無所措手足。”


    孫武知道精明過人的夫概,不願意在占卜時有第三人在場,便說:“也是,如果人把來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好比預先背了棋譜再來搏弈,毫無趣味。不過,夫概將軍不是善弈麽?何不同頡乙先生一戲?頡乙先生確實是異人,下棋也與常人不同。”


    “噢,那我可要領教了。”


    頡乙:“還請夫概將軍高抬貴手。”


    “且先讓你半個子。”夫概笑眯眯地說。


    頡乙冷笑了一聲:“將軍看不起我草芥郎中?”


    夫概忙說是玩笑。


    兩人對坐棋盤左右,孫武立在一旁觀戰。


    黑先白後,夫概執黑子,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棋子兒,優雅好看而又兇神惡煞地先落了一子。


    頡乙卻坐得很直,兩手放在膝蓋之上,右手在下,左手在上,兩手大指抵在一起,沒有去取棋子的意思。看上去,頡乙神平氣和,綠黑的瞳仁沉靜如玉,不像是臨陣搏殺,倒像是在養神。


    夫概:“請先生走棋。”


    一句話剛落了音,隻見一枚白子忽然自己跳將起來,飛上棋枰,啪地一聲落在石頭製的棋枰之上,虎視眈眈地占了角。


    夫概大吃一驚,半天看著頡乙說不出話來。


    頡乙說:“頡乙這是小兒之戲,讓將軍見笑了。”


    “先生果然是奇人!果然是奇人!”


    孫武:“若是勝了奇人,夫概將軍豈不是奇中之奇麽?”


    “看來還真得認真對付。”夫概兀自咕噥了一句。


    頡乙還是不動聲色。


    夫概開始調兵遣將。這位久經沙場的將軍,麵對其貌醜陋,身材瘦幹的郎中,自大,驕矜,輕蔑,都一掃而盡。他外表和悅,內心卻是十分殘忍酷烈。他想憑自己的智謀和韜略,殺頡乙個片甲不留,無地自容,讓孫武也看看他的手段。頡乙卻是穩紮穩打,排兵布陣,前後左右唿應,在這人稱是半人半神的堯帝創造的棋枰之上,頡乙不動一個指頭,卻用心神意念調動得棋子砰然碰撞,落子做金石之聲,驚心動魄。


    夫概野心很大,一上手,便驅使一彪又一彪軍馬占領有利位置,四角四邊都不肯放過,不一會,棋枰上到處都可見黑旗搖曳。隻要頡乙的士卒驅進,夫概便去肉搏,來一番生死絞殺。戰幕剛剛拉開時,頡乙那有生命有靈性的白卒,步履輕快,漸漸地也變得嚴峻了。雙方主將全神貫注於這場激烈、瞬息萬變的戰役之中。


    夫概的頭幾乎被棋枰吸住,時刻俯臨戰場。頡乙也時常在發兵之前思索再三,思考時,兩隻黑綠的眼睛卻不向棋上看,抬眼向上翻。夫概在這時候,難免瞥一下他的敵手,看見頡乙眼睛並不看棋盤,手並不動棋子,心裏就打鼓。夫概拉得很長的戰線,漸次被頡乙割斷了聯繫。頡乙十分注意鞏固和發展陣地,注意士卒作活,那白方棋子兒一個個幾乎都聯了起來,互相聯絡著,互相唿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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