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聽得瞠目結舌。也許,直到這會兒,他才看到了吳王同父異母兄弟的另一麵。這人平日總是一派和氣,微微含笑,內心卻是高深莫測,虎氣雄風!


    夫概收住話頭,忽而將少有的嚴峻和狂妄收迴,重新換迴和藹與微笑:“啊孫將軍——我言過了,言過了。”


    “夫概將軍真是雄心勃勃!”孫武冒出這樣一語。


    夫概又像往日那樣,親熱地捉了孫武的手,揉搓摩挲,道:“如若有孫將軍與夫概攜手,定然縱橫天下。孫將軍兵法中有這樣的意思:將軍臨機決策隻以國家與君王的利益為上,不必等待君王之命。不知夫概的理解是否正確?”


    孫武說:“孫武已經明白了。”


    夫概:“夫概告辭。”


    送走了夫概,孫武獨自思忖:夫概明日無論吳王闔閭是否頒布攻擊命令,都要揮軍一戰了。


    戰機當然是不可貽誤的。


    夫概是不好鉗製的。他的羽翼已經日漸一日地豐滿,不僅城府極深,而且善於把握戰機臨機決斷。論戰法他自然高過大王一籌。大王是治國的,夫概是治軍的;大王是治人的,夫概是治戰的,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夫概建功心切,萬一有了問題,怎麽辦?


    闔閭對夫概到底存什麽心思?


    闔閭如若一定禁止夫概用兵,並由此推導出不準明日出擊,又怎麽辦?


    將軍決戰不僅在鮮血淋淋的沙場,首先是在自己的廟堂和營帳,這番感慨,不止一次註上孫武心頭。將在軍中,君命有所不受,當然是治軍之道,然而,君在軍中,將又何如?


    孫武兀自淡淡一笑,揮去這些煩擾,走出了營寨。


    天很黑。營中士卒都已睡熟了。


    巡夜的甲徒來迴走動,壓低了聲音咳嗽。


    明日,這些安然入睡的士卒,誰個血濺柏舉,成了異國之鬼,誰個僥幸生還?


    決戰是不可迴避的。


    明晨決戰是最佳的時機。


    夫概的決斷,便是他的決斷。他不準備再去找闔閭費話了,夜長夢多,不必讓君王幹擾他的決策和挫磨夫概的銳氣了。


    夫概被大戰之前的激情攪擾著,雄心勃勃地迴到自己的營帳。


    大王駕到。夫概聽到帳外的唿號,心裏一動。


    闔閭匆匆而來,所為何事?


    他不能再有片刻的時間欣賞那穿著服的自我了,雖然這一身披掛是如此地令人心醉神迷,誌得意滿。他知道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情,便急急慌慌脫去了王袍,尚未來得及換上自己的衣裳,大王闔閭和侍從已經走進了營帳。


    夫概忙行大禮:“夫概不知大王駕到,請大王恕不敬之罪。”


    “夫概何出此言?自家同胞兄弟,營帳中不必拘於俗禮的。”


    “謝王兄寬宏。”


    闔閭盡量地親切著,掃了一眼夫概剛剛脫下的服,在極其不經意的眼神兒中,藏著幾分讚許,因為心中放下了一件事,表情自然起來。


    “寡人深夜來此,隻是為了夫概胞弟今日去誘敵迎敵,扮成寡人的模樣,實在是替寡人去經磨曆險。寡人心中很是感動。你的功勞寡人記下了。”


    夫概忙說:“這算不了什麽。為了王兄,可以去死的。夫概一定為王兄再建功勳的,請王兄讓我明日——”


    闔閭:“天色已晚,明日再議。寡人在此軍旅之中,實在不知如何表彰你的功勞——你看,哈哈,寡人賞賜了你什麽物件?”


    闔閭一揮手。


    走進一個美貌絕色的女人。


    營帳為之一亮。


    原來是闔閭入楚邊境之後選的妃子阿婧。


    楚女多情,正是。阿婧那含睇等待什麽的樣子,楚楚動人。


    可是,她是王妃之尊呢!


    夫概聰明得很,世故得很,幹練得很。他想,大王闔閭今日深夜突然進得營帳,是來看他的動靜和反應的。倘若他身上還穿著王袍沾沾自喜,便要種下殺身的禍根。這一點他沒有看錯。他迅速地脫下了那一身尊貴的、難得的、然而又在此時此刻十分地不祥的王袍,完全是讓大王寬心。他要告訴闔閭,他對於君王之尊沒有半點兒非分之想。他當然也知道,大王闔閭極好女色,曾經稱他的眉皿二妃為衣上的帶子,袍上的領子,夜裏的蓆子,乘涼的扇子。沒有女人闔閭活不下去,即使在匆匆的行軍作戰之中,尚且耐不得寂寞,命伯嚭為之選了些個隨營的嬪妃,營帳之中亦少不得佳麗相伴。對於大王闔閭來說,賞賜給臣屬的最好東西,除了官爵,就是女人,這世間最奇妙最可人的尤物,乃是金玉寶器無法比擬的。今晚,闔閭又給了他夫概最高的獎賞。這番賞賜,難道僅僅是大王在剛剛表現的不快之後的省悟?或者是讓他去征戰,去建功立業,去死的一番鼓勵?抑或是某種撫慰?某種讚賞?是親密無間、手足之情的另一種說法?也許,這些猜測都沒有猜對,夫概思忖著。他想他剛剛披了一身原本不屬於他的王袍,如今再痛痛快快地接納了也不屬於他的王妃,這個禍可是闖大了。闔閭為人十分地精細狡詐,可以從草木之末,判明泰山風吼,可以從南風之微細,體察到雨雷之驟。什麽讚許,什麽賞賜,什麽手足之情,什麽同胞之愛?王僚不是闔閭的同胞手足麽?早已是他的刀下之鬼了。王僚死於非命的時候,卻正是在他,大王闔閭,製造的一片佳肴濃香之中啊!


    夫概覺得渾身發冷,咕嗵一聲跪倒。


    “大王,夫概縱然有天大的膽子,怎麽敢將尊貴的王妃收入營帳?這是萬萬使不得的。大王折殺我了。”


    闔閭一笑:“寡人賞賜,你盡可享用便是。”


    “使不得使不得。”


    闔閭親自去扶夫概起身,拉住夫概的手,說:“有何不可?你我不是同胞兄弟麽?”


    不說這話則已,越說兄弟二字,越讓夫概不寒而慄。


    闔閭:“夫概將軍,寡人的社稷,便是將軍的社稷,寡人的天下,便是將軍的天下。分而享之乃是寡人的願望。不必推辭寡人所賜。待到來日破了楚國的郢都,寡人將頒布命令,讓寡人之王侯可以隨意享用楚國王侯的女人;寡人的大夫可以隨意享用楚國大夫的女人;寡人的將軍可以隨意享用楚國將軍的女人,哈哈。這等佳期指日可待了啊!”


    說著,闔閭哈哈大笑。


    夫概依舊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夫概還是不敢擅越君臣之分。夫概隻能將王妃在營中畢恭畢敬地奉養。”


    “哈哈,”闔閭狡黠地擠了擠眼睛,“那可就聽將軍之便了,哈哈?阿婧是你的人了。”


    闔閭推了阿婧一把,走了。


    夫概滿腹狐疑地送大王出帳,迴來之後,見阿婧還立在帳中。


    何等地美艷動人!


    夫概仍不敢造次:“王妃請到後帳歇息吧。”


    無言。


    “請王妃到後帳歇息。”


    還是無言。


    “王妃。”夫概又喚。


    “哪個是王妃?”


    隨著紅唇開合,雪白的牙齒一亮,阿婧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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