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土卒上來按住了將軍鑒。


    “推出去!把他剁成肉醬!”


    囊瓦吼叫,忽又改變了主意:“且慢!”


    將軍鑒被推去推迴,又大罵。


    囊瓦冷笑著,把劍插在了煮著開水的銅釜下麵,插在火中,一會兒,抽出劍來,劍刃紅透耀眼。


    “請這位將軍把臭嘴張大些。”


    士卒上前,掰開了將軍鑒的嘴。囊瓦把燒紅的劍送到他的嘴裏,並不深入,隻是亂攪。將軍鑒疼痛難忍,卻罵不出來,永遠也不會罵了。他的嘴裏冒著煙,發出滋滋的聲音,焦糊的味道四處瀰漫。


    他死死咬住了通紅通紅的劍。


    牙齒劈劈啪啪地斷裂成碎塊。


    囊瓦奮力用燒紅的劍在他的嘴裏攪動,活肉,死肉,紅的肉,黑的肉,全都攪碎了,整個嘴巴和喉嚨都爛了,又烙熟了,沒有一點血流出來,他的嘴有多大,烏黑的煙柱有多粗。


    他暈死過去。


    他醒來之後,囊瓦才叫人將他的頭割下來,高高地掛在營帳前麵。


    他那張血肉模糊的臉,掛起來之後,起初,是向著正北,向著對岸的吳蔡唐三國軍隊的,不知怎麽就朝向了西北方向,向著他的蔡國,向著他的故鄉。


    ……


    囊瓦開始審問船上另一個俘虜。


    那人眼見將軍鑒暴死,聽得一聲“押上來”,還沒從震驚之中醒過神來,就被士卒按著噗嗵跪倒在囊瓦腳下。囊瓦道:“報上名來。”


    “小的名喚頡乙,扁鵲之弟子,行遊四海為人醫病,大將軍令尹饒小的一條性命,可在營中為將士巡醫。”


    “你不是吳國人?”


    “世代居於魯國。”


    “為何到吳國軍中做奸細?”


    “令尹大人不可這樣說,頡乙哪裏是什麽奸細?前日被蔡國將軍鑒捉來,令我幫助識別籌劃醫治紅白痢疾瀉下之藥草與醫治瘡疥之方劑,頡乙不得已而為之。”


    “船上便是這些藥草?”


    “令尹明鑑,星星草、老鸛草,江北可尋到的都尋了。唯有芍藥,甘草,茄蒂,大蒜,烏梅,木炭末,石榴葉,石榴皮,這些東西,無人居住的地方,無處可尋。”


    “如此說來,吳國軍中在流行疾患?”


    “頡乙不敢胡說。我被捉了來,便令我渡江。倘頡乙知道吳軍軍中士卒真箇是水土不服,在流行赤痢,早就勸令尹渡江掃滅吳軍了,未曾眼見之事,怎麽敢欺騙令尹?”


    倘若將軍鑒俯首降楚,囊瓦便要懷疑他是奸細了;倘若郎中頡乙說吳軍軍中確實流行赤痢,囊瓦便會認定這吳軍士卒染病是計,是誘他渡江,讓他上當了。偏偏將軍鑒至死不降,偏偏頡乙不言吳軍軍中之事,偏偏士卒來報,那個和將軍鑒一道擒來的吳軍的俘虜,痢疾拉得不亦樂乎,差不多五髒六腑全屙了出來,最後隻屙些個綠水紅血。楚軍士卒又一次把老軍常這最小的兒子申扔到江裏濯洗,提上岸的時候,申便一命嗚唿了。


    囊瓦幾乎要相信吳軍士卒真的水土不服,大半屙赤痢屙得半死不活了。


    他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可上當。


    他叫道:“頡乙,你的話完了麽?”


    “完了。”


    “你想如何死法?”


    “不不,頡乙不願無辜代替吳軍受死!令尹留我一條性命是有用處的啊!”


    “留你替吳軍詐降,賺我過江麽?”


    “冤枉!”


    “殺!”


    “殺不得!囊瓦!”頡乙突然直唿其名,指著囊瓦的肚子大喊大叫:“囊瓦!你怎敢殺世上聖手神醫!你臍下三寸處有一刀疤!”


    哦?囊瓦委實一驚。


    他臍下確確實實有一個手指肚長的刀疤,乃是他少年無賴,與鄰家子鬥雞,鬥得眼紅,拔刀鬥人的後果,除了他的生身母親,再沒有第二個人看見過或者聽說過這個小小的秘密了。


    頡乙果然有些手段?


    “頡乙,莫非你善於伏羲易數?”


    “請令尹赦我不死。”


    “饒了你。”


    “令尹,知道聞名天下的渤海扁鵲麽?那是頡乙的老師。扁鵲本是人家客館裏的管事,對人誠實厚道。有位奇人叫長桑君,給他一種藥,用草木上的露水服了,三十天後扁鵲隔牆能看見人,隔千裏之遙能測知人患什麽病,隔著人的衣服能看見五髒六腑,靜修而坐,能聽見螞蟻叫,可以和蛇羊雞犬說話,可以感知風的雌雄奇正。頡乙的師父扁鵲,為病人切脈,不過是假象,隻需感知就行了。”


    “如此之奇,有何為證?”


    “我師扁鵲路經虢國,虢太子已經死了半日,脈息全無,正準備入殮舉喪。我師沒有登堂入室,隻是感知了一下,便說,太子陽氣陷入陰脈,注入了下焦膀胱,陰陽兩氣纏繞鬱結,在上陽氣的脈絡隔絕不通,在下陰氣的筋鈕破壞……扁鵲令我師兄子陽,針砭太子百會穴位,一針下去,太子起死迴生。再給太子服下湯劑,二十天後太子康健如初,這不是天下婦孺皆知的事麽?”


    “唔。”


    “頡乙不敢說學到扁鵲醫術的精髓,就算是學到了十之二三吧,對令尹您不是也有用處的嗎?”


    囊瓦點頭。


    “你說,吳國軍中士卒到底是否多有疾患?”


    忽然發問。


    “頡乙沒有親見,功力不到,還不能感知江北之事。”


    似乎可以對頡乙放心了。


    囊瓦沉吟片刻,道:“頡乙,我饒你不死,令你在營帳醫病,但是不許你離開軍營半步,否則,無法保全你的腦袋。”


    頡乙應是。


    囊瓦的心理防範不能不說是很嚴密的。他知道如今的舉措,對楚國是存亡相係,對自己是性命攸關。他又派出射、延二位心腹之將渡江刺探吳軍軍情,並捉得幾個吳軍士卒。他得知吳軍士兵的確水土不服,軍中赤痢流行,射、延都看到吳軍士卒輪番地跑到岸邊野地裏去屙痢,捉來的人,也有染此疾患的。他又得知吳軍主力實際上已經從江岸退後五裏,臨江一線表麵上看去旌旗招展,其實不過虛張聲勢,僅少數軍兵巡行。他還得知吳軍外圍防線愈發嚴密,裏麵的出不來,外麵的進不去,似乎在嚴格地封鎖營中情態。


    依他的脾性,依他的自信,依他的處境,他不是不想立即揮軍強渡漢水,與闔閭決一死戰。他,令尹囊瓦,何時受過這等窩囊氣?何嚐如此瞻前顧後?他心裏清楚,楚國朝中,昭王年幼,他獨擅軍政大權,眾卿在脊樑後麵戳戳點點,議論沸沸揚揚,早有人打算將他廢掉,除掉,假如這次與吳軍作戰無功,昭王寵信,難以為繼,令尹之位,難以坐穩;他也明白,左司馬沈尹戍善於謀略,鬼點子多,又會籠絡人心,已構成對他的最大威脅,倘若吳楚之戰讓沈尹戍老兒搶了功勞,那白臉兒司馬定會扶搖直上,受到群臣擁戴,爬到他的頭上去。囊瓦,囊瓦,你豈肯屈居人下?那沈尹戍到方城去調楚軍主力,楚軍主力既然在沈尹戍指揮之下,打敗了吳國又怎樣?功勳還有多少在你名下?你千萬不可貽誤戰機,你看吳軍糧草這時正接濟不上,你看吳軍士卒正在狂瀉赤痢,你看吳軍不但不敢越江進攻,反而退後五裏,你看吳軍虛張聲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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