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一直伸直了脖子看脂粉隊中的眉妃,那是他的心愛。


    “父王,婦人們披掛起來,還真像迴事兒呢。”


    闔閭說:“哈哈,想不到這美人披掛起來,剛柔集於一身,嫵媚嬌艷之中,平添了幾分勃勃的英氣。看寡人的兩位美妃!噢,兩位女將軍哪!兩軍陣前,隻消臨風一笑,上將軍也得落下馬來。哈哈,喚孫武來說話。”


    闔閭到底是要試兵法,還是要看美人?是認真,還是玩鬧?或是兼而有之?他自己大概也說不清。他到底要孫武做什麽?真格地發號施令?假戲真做?還是僅僅要孫武陪他的嬪妃們玩耍?誰也無法猜度。一番酒後的醉話,釀出這一場令天下諸侯吃驚的演練,最後的結果,誰說得清呢?反正,大王這日心情極佳,高興全掛在臉的外頭,如若掃了他的興,孫武的命運可就難以預料了。


    孫武作一長揖,今日他是“將軍”,立而不跪:“孫武拜見大王。”


    “孫武,今日寡人要看你的手段。寡人將五百宮中婦人全部交與你了,倘能夠指揮若定,寡人就拜你為將。”


    “大王,軍中無戲言。”


    夫差插話:“父王一言既出,鑄銅為鼎,你不要嗦了。”


    闔閭:“你還有什麽話說?”


    孫武:“還請大王暫借寶劍一用,以做鎮軍之寶。”


    闔閭賜借磬郢之劍給孫武去用,很痛快:“開始吧。”


    孫武抱著磬郢之劍下來。


    伍子胥對他悄悄地咬牙切齒:“長卿莫非要一意孤行?你是想廢了本監軍麽?你聽伍子胥一句——”


    孫武理也不理伍子胥,徑直走上指揮台。


    紛亂的婦人們和觀眾全靜了下來。


    這便是今日的“主角”?


    獵獵的五色旗幟之下,懸著一麵巨大的鼙鼓和青銅的鑼。孫武在鼙鼓前麵站定,卻不急著下達命令,先眯上眼環視了一番四周。他的臉色青白,神態十分地平靜,與其說威風凜凜,不如說是溫文爾雅,瀟灑飄逸。都城姑蘇的人眾,第一次見到這位今日的“將軍”,倒覺得隻有這等溫雅的人,指揮後宮美女才匹配,不至於因虯髯環目,麵目猙獰,嚇壞了美人兒。人們期待著一場精彩的百戲盡快開場。


    伍子胥卻因拿不準孫武,心頭在打鼓;帛女和漪羅,知道這孫武看似平靜,突然間不定會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舉動,心情緊張,兩個女人的手緊緊地拉著,出了汗。眉妃,早已急不可待要登場表演,她情願把今日的操練看成是耀武揚威的樂舞。皿妃則替孫武默默祈禱,為了妹妹漪羅,她今日打定主意遵從孫武之命行事,決不居傲任性的。台上之台的大王、王後、王弟和王兒,已經開始舉爵飲酒了,反正也不是真正的廝殺,不會死人,甚至連檢閱也不算,且從容地觀看演練。


    孫武看著他生平第一次得以發號施令的隊伍,心頭迅速掠過了一絲悵惘。聞所未聞的佳人之旅,婦人們一個個懶洋洋地瞧著他!他對這些嬌滴滴的婦人有些拿不準。這些婦人編製成軍隊,超出了薑尚、管子和司馬禳苴的用兵經驗,也超出了《孫子兵法》論辯的範圍,真是個前無古人!他看著這支紅粉隊伍,寧願不承認是紅粉隊伍,可是這又畢竟是一支散漫的、軟弱的、嬌寵得不像樣子的隊伍,他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以自己的鎮定影響婦人們,讓隊伍也能夠不浮不躁,聽命行事。


    “朱雀、玄武兩隊聽著!”


    靜悄悄,婦人們歪著頭。


    “知道你們的左手和右手嗎?”


    “知——道——”


    他嚇了一跳。這聲音竟如此的尖利!刺激人的耳鼓和神經。


    “知道你們的前胸和後背嗎?”


    “知——道——”


    尖利還是尖利,不過他習慣些了。他忽然覺得像是哄孩子,自己很可笑的。


    “拿起戟來!向前,看前心的方向;向後,看後背的方向;向左,轉向左手這邊;向右,轉向右手這邊。。聽鼓聲整肅前進,聽鑼鳴,席地而坐。開始!擂鼓——前進!”


    婦人們款款地搖擺著腰肢,扛著戟的,抱著戟的,拖著戟的,動了起來。有人弄錯了方向,和後麵的婦人撞個滿懷,撞出一片笑聲和叫鬧聲。也有掉了鞋子的,摔倒在地的,群雀鼓譟,亂成了一鍋粥。


    闔閭禁不住拍手笑起來。


    王弟王兒王後也笑,大夫們也笑。


    如牆的觀眾也笑。


    嗔笑。苦笑。傻笑。大笑。淺笑。開心地笑。惋惜地笑。笑。笑。笑……


    孫武的心裏卻在流淚,他高聲喊叫:“肅靜!肅靜!聽鼓聲前進,聽鑼鳴坐下,擂鼓!——鳴鑼!”


    一聲金屬的鳴響,亂糟糟的隊伍這迴卻聽懂了。婦人們全都癱坐在地上,叫苦不迭。眉妃一邊嬌滴滴地叫人捶腰,一邊拿眼睛撩著吳王台上的闔閭和夫差。皿妃則喝斥著身邊的人:這是操練,兵刃又不是趕鴨子的竹竿,聽從命令,不準亂跑。


    孫武又按前麵的方式,演試了一迴。


    還是亂糟糟如一團理不出頭緒的亂麻。


    孫武長嘆了一聲:“聽著,聽——著!”勉強肅靜了一些。


    “兵法說,將令不明,治將之罪;令行不動,治卒長之罪。孫武不是哄你們玩兒的!我這裏三令五申,如令不行禁不止,我就要治隊長之罪。我在這裏隻再重複一迴:向前看前心的方向,向後看後背的方向,聽鼓聲前進,聽鑼鳴坐下。擂鼓前進!”


    一些後宮佳人,已經覺得累了,倦了,玩耍夠了,該收場了;一些則勉強應付著將令,慢吞吞,拖著戟如殘兵敗將;認認真真老老實實聽鼓聲前進的,十之一二而已。那眉妃早已退出隊列,在一旁看著好玩兒。皿妃則氣急敗壞地推著身邊懶洋洋的婦人:“沒聽見命令嗎?走!前進哪你!還有你……”


    鼓聲疾如雨。


    場麵已經不如開始那樣新鮮,活潑,有趣了,大王闔閭也不再開心地笑了。夫概感覺到已經看到這場訓練的最終結果了,對闔閭說:


    “王兄,我看可以收兵了!”


    孫武聽到了或者感覺到了夫概的話,感覺到吳王闔閭已經厭倦。他知道如此下去,這場操練的結果,便是一場令人恥笑的雜耍。


    “別敲了!”孫武憤怒地喝道。


    鼓聲停了,鑼聲卻沒有鳴響。出現了令隊伍無所適從的空白。


    唯有這個空白,才能讓場上靜一些。


    孫武的樣子很平靜:


    “執法官,把朱雀、玄武兩隊隊長綁了,推上來。”


    執法官愣著。


    伍子胥也覺得需要煞一煞後宮婦人的威風,插話道:“執法官,你沒聽見孫先生之命嗎?你不要腦袋了嗎?”


    執法官咬牙切齒地應一聲:“是!推上來!”


    吳王闔閭忽地站了起來,又坐下了。他想,也不過是嚇唬嚇唬而已,不必失態。


    城牆上的漪羅卻叫了一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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