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道就斷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認真」的表示。


    但他學道的時候很短。斷食以後,不久他就學佛。他自己對我說,他的學佛是受馬一浮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數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這程先生原來是當軍人的,現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為僧。李先生同他談得很久。此後不久,我陪大野隆德到玉泉去投宿,看見一個和尚坐著,正是這位程先生。我想稱他「程先生」,覺得不合。想稱他法師,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後來知道是弘傘)。一時周章得很。我迴去對李先生講了,李先生告訴我,他不久也要出家為僧,就做弘傘的師弟。我愕然不知所對。過了幾天,他果然辭職,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學葉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間裏,把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送給我們三人。第二天,我們三人送他到虎跑。我們迴來分得了他的「遺產」,再去望他時,他已光著頭皮,穿著僧衣,儼然一位清臒的法師了。我從此改口,稱他為「法師」。法師的僧臘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中,我顛沛流離,他一貫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進愈深。當初修淨土宗,後來又修律宗。律宗是講究戒律的,一舉一動,都有規律,嚴肅認真之極。這是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數百年來,傳統斷絕,直到弘一法師方才複興,所以佛門中稱他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他的生活非常認真。舉一例說: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紙去,請弘一法師寫佛號。宣紙多了些,他就來信問我,餘多的宣紙如何處置?又有一次,我寄迴件郵票去,多了幾分。他把多的幾分寄還我。以後我寄紙或郵票,就預先聲明:餘多的送與法師。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請他藤椅子裏坐。他把藤椅子輕輕搖動,然後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問。後來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啟問。法師迴答我說:「這椅子裏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讀者聽到這話,也許要笑。但這正是做人極度認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做得十分象樣。好比全能的優伶:起青衣象個青衣,起老生象個老生,起大麵又象個大麵……都是「認真」的原故。


    現在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圓寂了。噩耗傳到貴州遵義的時候,我正在束裝,將遷居重慶。我發願到重慶後替法師畫像一百幀,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養。現在畫像已經如願了。我和李先生在世間的師弟塵緣已經結束,然而他的遺訓——認真——永遠銘刻在我心頭。


    悼夏丐尊先生


    我從重慶郊外遷居城中,候船返滬。剛才遷到,接得夏丐尊老師逝世的消息。記得三年前,我從遵義遷重慶,臨行時接得弘一法師往生的電報。我所敬愛的兩位教師的最後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傯的時候傳到。這偶然的事,在我覺得很是蹊蹺。因為這兩位老師同樣的可敬可愛,昔年曾經給我同樣寶貴的教誨;如今噩耗傳來,也好比給我同樣的最後訓示。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與警惕。


    我早已確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確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樣。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違教,快要再見,而終於不得再見!真是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猶憶二十六年秋,蘆溝橋事變之際,我從南京迴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車,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滿麵憂愁,說一句話,嘆一口氣。我因為要乘當天的夜車返杭,匆匆告別。我說:「夏先生再見。」夏先生好象罵我一般憤然地答道:「不曉得能不能再見!」同時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門口目送我。我迴頭對他發笑。因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總是笑他多憂。豈知這一次正是我們的最後一麵,果然這一別「不能再見了」!


    後來我扶老攜幼,倉皇出奔,輾轉長沙、桂林、宜山、遵義、重慶各地。夏先生始終住在上海。初年還常通信。自從夏先生被敵人捉去監禁了一迴之後,我就不敢寫信給他,免得使他受累。勝利一到,我寫了一封長信給他。見他迴信的筆跡依舊遒勁挺秀,我很高興。字是精神的象徵,足證夏先生精神依舊。當時以為馬上可以再見了,豈知交通與生活日益困難,使我不能早歸;終於在勝利後八個半月的今日,在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說是「抱恨終天」的事!夏先生之死,使「文壇少了一位老將」,「青年失了一位導師」,這些話一定有許多人說,用不著我再講。我現在隻就我們的師弟情緣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與李叔國先生(弘一法師),具有同樣的才調,同樣的胸懷。不過表麵上一位做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猶憶三十餘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李先生教我們圖畫、音樂,夏先生教我們國文。我覺得這三種學科同樣的嚴肅而有興趣。就為了他們二人同樣的深解文藝的真諦,故能引人入勝。夏先生常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等更重。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為他教圖畫、音樂,而他所懂得的不僅是圖畫、音樂;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這好比一尊佛像,有靈光,故能令人敬仰。」這話也可說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監,後來教國文。但他也是博學多能,隻除不弄音樂以外,其他詩文、繪畫(鑑賞)、金石、書法、理學、佛典,以至外國文、科學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遊,因此能得學生的心悅誠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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