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推開屋門沖了出去。不一會兒,胡同裏就傳來紛亂的喊叫聲、追逐聲和廝打聲。


    當周奉天和看熱鬧的居民們一起湧進胡同時,寶安已被五花大綁地帶走了。他的臉上被打出了血,眼睛暴突著,拚命掙紮著迴過頭來,想要往人群中再多看幾眼。


    他沒有看見周奉天,沒有最後再看他一眼。


    他們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朋友,同一天上的學,同一天戴上紅領巾,又幾乎是同一天都學會了偷東西和玩刀子。


    現在,他們就這樣永遠地分手了。


    走出胡同時,周奉天看見了那個掃街人。那是個瘦弱的、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她傴僂著身子,吃力地抱著一把大掃帚,一下一下地把地麵掃得幹幹淨淨。她的胸前垂著一個小木牌,木牌上寫著幾個墨字:地主婆xxx。


    周奉天在她身前站住了。老太太緩緩地直起腰,用那雙枯澀、渾濁的眼睛打量著周奉天。


    “是你報告的嗎?”


    老太太輕輕地點點頭,又惶惑地搖搖頭。


    “您,辦了件好事。”周奉天又默默地看了老太太一眼,然後拖著沉重的雙腿緩緩地走了。


    13


    陳成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個寒冷的、yin雨綿綿的秋夜。


    傍晚,他們在德勝門城樓的腳下見到了周奉天。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精力充沛、意誌頑強、智勇過人的周奉天。此刻,他孤身一人,步態沉重、遲緩地躊躇在街頭。他的神情憂鬱、疲憊、呆滯,仿佛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裏,他一下子就走完了從青年到暮年的那段漫長的路程,現在,他正孤獨地麵對著人生的最後旅程。


    “奉天的路,已經走到頭了。”邊亞軍悄悄地對陳成說,“剩下的問題,就是尋找合適的歸宿地了。”


    “我們也在找自己的歸宿。不過我們還要再碰碰運氣。奉天似乎已經沒有這種興致了。”陳成遠遠地望著周奉天的身影,感嘆地說。


    “誰也無法拯救別人的靈魂。奉天的魂,已經沒有了。”邊亞軍說,“我最後一次見到白臉的時候,他也沒有魂靈了。”


    “他們的魂靈是什麽?”陳成不解地問。


    “憑著自己的力量,去爭強稱霸的心。”


    周奉天見到陳成和邊亞軍的時候,非常激動。他緊緊地拉住他們的手,嘴唇抖動著,很久沒有講出一句話來。


    陳成的喉頭哽住了,鼻子酸酸的,想哭。哭什麽呢?哭朋友,還是哭他的靈魂?


    邊亞軍和陳成默默地對視了一眼,他們決定,陪伴著周奉天,哪怕就陪著他度過一個夜晚。人在孤獨的時候,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朋友的忠實陪伴。特別是當他正一步步邁向自己的最後歸宿時,有朋友在自己的身邊,他會很樂觀、很勇敢的。


    天空布滿了不祥的陰雲,淚珠子似的雨水,一串串從天上掉下來,澆在他們的頭上、臉上,冰涼冰涼的。


    邊亞軍在商店買了三隻燒雞、三瓶白酒和三塊塑料雨布。


    他們沿著德昌公路向北走,開始了痛苦的夜行。


    前半夜,他們都沉默不語,一邊喝著酒,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夜深的時候,周奉天問陳成:“陳成,星敏說你懂得星星。”


    “懂。亞軍的父親給我教授過星象學。”


    “可惜,今天夜裏看不見星星。”


    “是的。老爺子給我上第一課的時候,就說:陰天隻有烏雲,沒有星星。”


    “烏雲過去以後呢?”


    “天空又會布滿星辰。但是,它們已經不再是昨天的那些星星了。就在一夜之間,許許多多的星星隕落了。烏雲,使它們失去了最後閃光的機會。”


    周奉天沉吟了一會兒,又說:“王星敏,她比你的那個教師更懂得星星。”


    “是的。因為她是站在雲層的上麵去看星空的,烏雲沒有擋住她的眼睛。”


    “烏雲是什麽呢?”


    “不知道。亞軍的父親說是政治,王星敏說是偏離曆史的傳統,而我卻覺得它的名字叫命運。”


    “我欣賞你的看法,陳成。人不能與命搏鬥,因為那是徒勞的。”


    又走了很久,邊亞軍說:“奉天,有一件事我總想要問你,土匪和白臉現在到底在哪裏?我知道,在他們離開北京以後,你見過他們。”


    周奉天躊躇了很久,才說:“我是見過他們,但是我立過誓,對他們的情況,絕對不向任何人泄露一個字。亞軍,我必須遵守誓言。”


    “奉天,這件事對我很重要。因為,白臉就是我的命運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認識了他,我大概不會走在今天的這條路上。”邊亞軍的語調低沉、傷感,兩隻俊秀的大眼睛裏閃動著晶瑩的綠光,“知道了他的歸宿,也就是知道了我自己的命運。”


    周奉天嘆了口氣,說:“好吧,亞軍,我可以告訴你,他們選擇了一種最好的歸宿。那種消滅自己的方式,是令人羨慕的。”


    “消滅自己?”邊亞軍不解地問。


    “是的,消滅自己的方式很多,但歸結起來無非是三種方式:改名換姓、脫胎換骨和結束生命。”


    “他們選擇了哪種方式?”


    “最好的一種。”


    下半夜,雨下得大了,他們也走累了。公路邊有一大片高粱地,他們在高粱地的中心踩倒了一片高粱稈,鋪上雨布,三個人頭並頭地躺下了。頭上和身上蓋著雨布,雨點落在雨布上,像敲鼓。


    周奉天突然笑了,笑聲很響。這笑聲很像過去的周奉天。


    “亞軍,你還記得太行山上的那塊大麻地嗎?”


    邊亞軍也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幾乎喘不過氣來。


    “亞軍,你給陳成講講,也許,他知道謎底。”周奉天笑著說。


    邊亞軍又笑了一陣,才說:“兩年以前,我們四個人跟著王星敏上了太行山。那天,也是深秋,也下著這樣的雨,我們就像傻小子似的被王星敏狠狠地戲耍了一頓,折騰得我們好慘。


    “那天,我們正在趕路,忽然下起了雨。當時,我們隻帶了一把雨傘、一件雨衣。王星敏說,用雨衣把大家的行李蓋住,她打著雨傘在路邊看著行李,讓我們幾個人鑽到路下邊的一塊大麻地裏去避雨。


    “大麻長得很高很細,下邊的葉子落了,上邊還有很多葉片,整個一塊大麻地就像一把傘。我們幾個扔下背包就鑽了進去。


    “雨下了一陣就停了,但是,我們卻怎麽也走不出那塊巴掌大的大麻地了。四個人就像進了迷魂陣的狗,東沖西撞,到處亂竄,昏頭昏腦地在地裏轉圈子,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來了。


    “王星敏打了把紅傘坐在行李上。她看著我們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出了一臉的眼淚。


    “我們聽得見她的笑聲,看得見那把鮮紅的雨傘,就照直向她走,但總是走不到頭,走著走著又兜開了圈子。再後來,就覺得前後左右都是她的笑聲,四麵八方都是紅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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