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奉天從容地閃過刀鋒,提起右膝磕中了土匪的手腕。


    砍刀脫了手,出去很遠。


    邊亞軍和寶安分別從斜後方撲上來,兩把尖刀一齊刺進了土匪的肩頭。這條猛虎一下子撲倒在地上。


    喘息了一會兒,土匪又忽地跳了起來,張著雙臂去抓周奉天。周奉天當胸踹了他一腳。他那矮粗的身子似乎一下子變長了,瞪著那雙蠶豆般的眼睛,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周奉天的臉上。然後,他仰麵摔倒了。


    以後,他又爬起來幾次,但每次都被重新踢倒。似乎誰也不願再用手、用刀,隻是用腳去踢他。他們怕沾上血,或者誰都沒有勇氣再用自己的皮膚去接觸那具血肉模糊的身軀了。


    最後,土匪再也爬不起來了。他坐在地上,身子無力地歪在一棵小樹的樹幹上。眼睛也微微地閉上了。


    那張寬闊的臉,那顆碩大的頭,已實在令人無法細睹了。紅的血,白的牙,粉色的舌頭和黑色的頭發、泥土組成了一幅猙獰可怖的圖畫。這幅血畫下麵是什麽呢?仇恨、犯罪和兇殺!當然,也有過童年的歡樂和對未來的憧憬,但是更多的,還是罪惡。陳成強迫自己眼睛不眨地看著這幅圖畫,強迫自己經受這種啃齧人的良知的折磨。經受殘酷的考驗,恐怕是度過人生所必需的。


    “你到底是誰?”周奉天站在土匪的身前,用刀尖挑開他的眼皮。


    “……”喉嚨裏咕嚕了一下,聽不清說的是什麽,血水又從嘴角和舌尖流下來。


    “你認識土匪?”周奉天又問。


    他點了點頭。


    “朋友還是仇人?”


    “……”又是喉嚨裏的聲音,但這一次大家都聽清了,他想說“仇人”這兩個字。


    周奉天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說:“我明白了。”說完,他走到旁邊去了。


    土匪的喉嚨裏又發出一陣聲響,陳成湊過去聽,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好像他說了“車站”兩個字。陳成始終沒有弄懂,是哪個車站,車站上又有什麽。


    過了多少年,陳成一直在想,人在生命即將離他而去的時候,想得最多、最渴望得到的是對他生命最寶貴的東西。難道車站有他的生命?


    跟著土匪同來的幾個人,跑得隻剩下一個了。這是一個少年,眼神裏既有恐懼,又有仇恨。


    周奉天把少年叫過來,指著已經奄奄一息的土匪說:“你想救他,讓他多活幾天嗎?”


    少年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那就快去派出所報案。他們在槍斃他之前,會給他治療的。”


    走出小樹林時,寶安的衣兜被樹枝掛住了,小八音盒掉在地上,盒蓋打開,小天使跳了出來。接著,在寂靜的樹林中,迴蕩起和諧而安詳的安魂曲的旋律。


    月亮還是那麽圓、那麽亮,低垂在頭頂上,跟著他們走,看著他們的臉,看得他們心慌意亂。


    21


    我國進入社會主義階段以後,社會各階層之間為什麽會產生那麽大的隔閡?人們積極造反的那種熱情究竟從何而來?


    對這些問題,段兵苦苦地思索著,他用了半年的時間細讀了《資本論》,收穫頗豐,但對上述問題,仍是不得其解。


    雖然沒有答案,他卻發現自己的思想感情逐漸起了變化。參觀階級鬥爭展覽,他不再為階級敵人的種種複辟陰謀而憤激;對報紙上發表的那些大批判文章,他也感到拙劣淺薄得可笑。而當前最時髦的政治,是那麽荒唐、庸俗、令人生厭。


    劉南征已和他疏遠,整天忙於洗佛爺、打群架;安慧欣也離他而去,成了溜冰場上的皇後;隻有和陳北疆還能談得來。他佩服陳北疆的敏銳和透徹,佩服她那種勝過男人的意誌。


    那天,他和陳北疆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們寫了一份兩萬多字的題為“對當前局勢的看法——對‘中央文革小組’的質問”的文章,複寫了幾份,趁著夜暗,貼上了北京的街頭。


    當貼最後一份時,出事了。當時,他們正在西四丁字街附近往一麵牆上刷糨糊,突然被首都大專院校紅衛兵三司的一夥人圍住了。他們是在西單看了段兵和陳北疆的小字報以後,尾隨他們而來的。


    “抓住他們!他們是現行反革命!”一個戴眼鏡的男大學生拚命地喊叫著,指揮著人們張牙舞爪地撲上來。


    “怎麽辦?”段兵看了陳北疆一眼。


    陳北疆竟然笑了,她平靜地說:“你衝出去,你個子大,會打拳,能衝出去。中國就咱們這兩顆火種了,不能都滅了。”


    段兵也笑了,但衝出去已經不可能了。人越聚越多,緊緊地把他們圍在中間。


    “你說誰是反革命?”段兵理直氣壯地質問戴眼鏡的大學生,並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領子,幾乎把他提離地麵。


    “就是你,還有她,那個女的。你們攻擊‘中央文革’,就是反革命。”大學生一點也不示弱,“走,到衛戍區去。”


    “走就走!”段兵猛推了大學生一把,和陳北疆一起領頭向北走。後麵,押解的和尾隨圍觀的有近百人。


    沒走出一站地,迎麵碰上了十幾個穿軍大衣的人。他們戴著大口罩,帽簷壓得低低的,僅露出兩隻眼。看見了段兵和陳北疆,他們站住了。為首的一個人問押解的大學生:“他們是什麽人?幹什麽事了?”


    “現行反革命!貼反革命傳單攻擊‘中央文革’。”大學生說。


    隊伍過去了,沒走多遠,那夥穿軍大衣的人又追了上來,迎頭擋住了人群。


    “這兩個是反革命嗎?”為首的那個人攔在路中間,壓低聲音問。


    “現行反革命!”大學生答。


    “那好,我們帶走了。”說著,那個人拉過段兵和陳北疆,擋在自己的身後。


    “你們是什麽人?”大學生急了,要往迴搶人。


    “是你爺爺。”另一個穿軍大衣的揮手給了大學生一拳。


    段兵認出來了,這個人是邊亞軍,那個為首的人,是陳成。


    “你們為什麽打人?”


    群情激憤,十幾個穿軍大衣的人齊刷刷地拔出刀子,橫成一排擋在路中間。十幾雙眼睛兇狠地瞪著人們。


    人們不敢再往前走,但也不肯罷休,雙方僵持著。


    突然,陳成揮了一下手,十幾個人立刻像惡狼一般撲向人群。十幾把利刃閃著一片寒光。人群大亂,掉頭猛逃,驚魂稍定,再迴頭看時,兩個現行反革命和十幾個穿軍大衣的流氓都沒了蹤影。


    陳北疆一邊跑,一邊笑,最後竟笑彎了腰,再也跑不動了。


    她對陳成說:“還是你們的戰鬥力強。以後我再去貼傳單,就請你們當保鏢。”


    “我對政治不感興趣。”陳成冷淡地說。


    “那你們為什麽要救我們?”


    “因為你們是反革命!”


    分手時,段兵拍了拍邊亞軍的肩膀。兩個人都低著頭,沒看對方一眼,也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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