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胡說八道,快睡。”


    “你答應了,我就睡。”


    他點了點頭,小姑娘合上眼,睡著了。那隻燒雞,他拖著傷腿帶迴來的燒雞,也不知扔到哪兒去了。


    半夜,他輕輕地把小姑娘放在地上。自己摸出一把薄鋼片砍刀,下到河邊,蘸著河水在一塊石頭上磨起來。


    迴到小姑娘身邊時,她又在哭,漆黑的眼珠被淚水洗得更黑了。


    “怎麽了?怎麽又哭了?”


    “我做了個夢。”


    “夢見什麽了?”


    “夢見你死了,是被人打死的。渾身是血,臉上也是血……”小姑娘又撲進他的懷裏哭起來。


    他笑了,嘴一直咧到耳根:“我早死過幾迴了。”


    三天後的一個傍晚,他背著砍刀走了。臨走前,他和小姑娘約定,第二天一早就坐火車去東北。他們將在北京站的售票廳前見麵,到時候不見不散。


    第二天天還沒亮,小姑娘就等在售票廳門前了。她的臉和手都洗得很幹淨,小辮梳得整整齊齊的。


    但是,他卻沒有來。


    一天、兩天、三天,他都沒有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他還是沒有來。


    餓昏過去的時候,小姑娘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顆很大的頭,上麵都是血。


    這顆帶血的人頭咧開大嘴朝她笑。她想把這顆頭抱在懷裏,親他,舔幹淨上麵的血。


    18


    1路公共汽車上炸得一塌糊塗。在紛亂中,有兩個人最冷靜。


    一個是司機。在他的身後,車廂裏已經亂成一團,這個中年漢子連頭都沒迴一下。他不動聲色地踩了一腳油門,讓車駛入快行線,向派出所方向開去。


    但是,仿佛他的腦後長著眼睛,他清楚地知道,有人悄悄地向他逼了過來。而且,那人手裏一定拿著刀子。


    黑子也極為冷靜。既然事情的結局是意料之中的,那麽慌有什麽用呢?他慢慢擠到車廂的最前麵,突然拔出刀子頂住了司機的後背,低聲命令道:“停車!不停,我紮死你!”


    司機似乎早有準備,他沒有迴頭去看,但腳下卻使勁地踩了剎車。車在木樨地大橋上停住了。


    “你先下車!”黑子又命令道。同時,他的刀尖紮進了司機的左肩,血水一下子浸透了他的白背心。司機還是沒有迴頭,隨手拉開了駕駛室的車門跳了下去。


    黑子轉過身來,持刀麵對著驚呆了的人們,惡狠狠地說:“誰要敢動一動,我一刀捅死他!”說完,他掏出幾個錢包,扔在地上,用腳踩住,說:“爺們兒今天認栽了。我們下了車,是誰的,誰拿走。”


    佛爺們一個接一個地從他身邊擠進駕駛室,跳下車。


    黑子下車後,雙手持刀一抱拳,對站在車門旁的司機說:“大爺,今天惹您心煩了,改日再麵謝。”說完,他帶著佛爺們向工會大樓後麵的樓群中跑去。


    跑在最後的佛爺還沒跑出幾步,就覺得身後有人追了上來,他剛要迴頭去看,腦門子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


    追上來的人是司機。他擰著佛爺的胳膊把他從地上提起來,蠻有把握地對乘客們說:“逮住這一個,就能逮住一串,錢也丟不了。”


    有十幾個著舊軍裝的老紅衛兵恰好騎車從這裏經過。騎在前麵的一個瘦瘦的青年立即停下來,他望著正在狂奔猛跑的幾個佛爺,對一個高個子說:“南征,佛爺!”高個子沒有猶豫,說了聲“追”,立即掉轉車把向黑子他們追過去。


    老二緊跟在黑子後麵,忽然,他聽到腦後一陣風聲,急迴頭,嚇了一大跳。


    一大群氣勢洶洶的老紅衛兵飛車追了上來。最前麵的是一個剃著光頭的粗壯漢子,他一手扶車把,一手掄著鋼絲車鎖向老二抽過來。


    老二拚命地往前猛跑,鋼絲鎖的銅頭一下又一下地唿唿著落在他的腦後。情急之中,他向跑在前麵的黑子叫了一聲:“大哥,快救救我!”


    黑子聽到喊聲,猛地收住了腳,讓過老二。光頭正好衝刺到他的身前。他用左手的刀擋住鋼絲鎖,身子往前一進,順勢把右手的尖刀送進光頭的臀部。


    光頭連人帶車摔倒在馬路上。


    黑子轉身再要跑時,劉南征已經追到他的身後。黑子隻覺得眼前一黑,頭上重重地挨了一擊,身子一下子撲了出去。


    他的肩膀撞在馬路牙子上,昏了過去。


    劉南征揮舞著皮帶,很瀟灑地騎車在黑子身邊轉了半圈,停住了。


    19


    李大媽是街道居委會的治保委員。在胡同裏,那幫子不三不四的小青年都有點兒怕她,可是,她愣是對自己的兩個兒子沒轍。


    老大因為偷錢包,從少管所剛出來又下了大獄,被政府發放到新疆去了。老二在十三歲時又走上了這條道兒,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比他哥哥偷得還邪乎。


    李大媽沒少管教兒子,罵不行就打,鐵鍬把子都打折了幾根,賊骨頭就是不軟。最後實在沒轍了,老伴兒給兒子上了腳鐐。挺粗的鐵鏈子一頭鎖住兒子的腿,一頭固定在柱子上,任你是吃喝拉撒,不許出屋門一步。


    三天以後,兒子的腳脖子被鐵鏈磨出了血。當媽的心疼了,給他開了鎖。也就是一轉身的工夫,那小子就跑了。


    從此,就再也沒了老二的影子。


    中午,李大媽炸好醬,正要下鍋煮麵條時,有人來了。來的是兩個穿舊軍裝的學生。一個瘦瘦的,有點裝腔作勢的樣子;另一個,個子高大,身板魁偉,神情很嚴肅。


    “我們是學校保衛組的。你兒子偷錢包被革命群眾當場抓獲。我們是按他交代的口供,來提取他藏在家中的贓款。”瘦子板著臉說。


    “有介紹信嗎?”李大媽端起治保委員的架子,公事公辦地說。


    “有。”瘦子遞過來一張紙。


    李大媽不識字,但她認得紙上那枚圓圓的鮮紅的印章。於是,她閃開身,讓來人進了屋。兩個人進到屋裏,立刻就翻箱倒櫃地折騰開了。


    李大媽知道兒子有錢。上次老兄弟從鄉下來找她要錢給娘治病,當時她手頭上正緊,急得直嘬牙花子。兒子看到她為難,一下子拍給她四十元錢。唉,人窮誌短,那錢,她也就用了。


    “找到了!”瘦子驚喜地叫了一聲。他砸碎了一座領袖半身石膏塑像,塑像的胸膛裏,藏著二百元錢。


    來人拿著錢匆忙地走了,李大媽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兒子,這迴可是完了。二百塊錢!鬧不好比你哥判得還慘。老李家祖墳上是哪根蒿子長歪了,把兩個兒子都害了?”


    兒子當天下午就迴到了家,除了臉上有幾道挨耳光子留下的指印以外,好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似的。


    李大媽吃驚地看著兒子;兒子卻看著打碎的領袖塑像發呆。


    當天晚上,田建國和劉南征在莫斯科餐廳請客,招待參加洗佛爺的全體有功人員。


    從這一天起,洗佛爺就成了老紅衛兵們的重要經濟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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