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你爸爸不是革命的老幹部嗎?怎麽也被革了命?”王星敏從床上坐起來,淡淡地問。


    “他現在是走資派、修正主義分子,已經被隔離審查了。”


    崔援朝抹了抹眼淚,坐在椅子上。


    王星敏給她倒了一杯水,沒再說話。兩個人都沉默著,沒有什麽可說的。


    過了一會兒,崔援朝沒話找話地說:“他們把我父親的筆記本都拿走了。有幾十本,是他參加革命幾十年的工作記錄。”


    王星敏看著崔援朝的眼睛,十分平靜地問道:“你沒想辦法作出交換嗎?”


    “用什麽去交換?這怎麽可能呢?”崔援朝不解地問。


    “用你們高幹子女的傲慢!”王星敏站起身來,把臉轉向窗外,“造反派沒有逼著你脫光衣服嗎,當著許多男人和女人的麵?其實,你的裸體應該更好看,更有交換價值,金枝玉葉嘛!”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又接著說:“你們在抄我家的時候,逼著我這樣做,我遵命了,就為了一些字畫,一些打算獻給國家的字畫!”


    她的眼眶裏溢滿淚水,她把臉仰起,盡量不讓淚水流下來:“我真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星敏,你就別說了。我已被紅衛兵總部除名了。現在,咱們是一樣的人了。”


    “一樣?怎麽可能呢?”王星敏冷笑了一聲,“我想了三天,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你們逼著我那樣做,不是什麽惡作劇,而是出於很深的、很強烈的階級意識。我們都是和共和國一同出生、一同長大的,但是在我們之間,的確存在著一條鴻溝。這條溝,是上一輩人留下的。我們這一代人,很難填平它。”


    又坐了一會兒,崔援朝要走了。臨走前,她說:“陳北疆可能還要帶著人來,也許就在今天晚上。星敏,你躲一躲吧!”


    “我不躲。衣服都被扒光過了,我還怕什麽?還能開膛破肚地看看我嗎?”


    有人敲門,順子來了。


    17


    一九六六年九月初的一個午夜,在北京市少年宮的一間會議室裏,正在召開一個極秘密的紅衛兵幹部會議。


    會議的參加者僅限於各學校紅衛兵的主要領袖。


    會議召集人是個頗有政治家風度的年輕人。據傳聞,運動開始以後,他一直與上麵保持著密切的聯繫。他的很多想法和建議,都是直接來自上麵。


    他壓低嗓音向與會者報告了當前局勢:“在‘中央文革小組’的支持下,市民階層迅速地走上了造反舞台。他們矛頭向上,表麵文章是造黨內走資派的反,實質上,是要打倒共產黨的所有老幹部……”


    去他媽的,什麽階級鬥爭,什麽繼續革命,統統是扯淡!


    陳北疆生硬地拒絕了劉南征要用汽車送她迴校的好意,獨自騎著自行車離開少年宮,向後海方向慢慢地騎著。現在,她有許多問題需要認真地想一想。


    她真恨,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他們,是一群蠅營狗苟的流氓,沒有頭腦,沒有廉恥,隻知私利,就像一大堆混了群的螞蟻,互相爭殺、吞噬而毫無目的性。他們需要領袖,需要紀律,需要統治。


    自己,就是擔負這種曆史使命的統治者。


    陳北疆想,如果自己能取得至高的權威地位,一定要以絕對的個人意誌統治世界。別的一切人,都必須絕對服從。


    陳北疆來到景山後街時已是淩晨三點鍾了。


    一大群農村中學的紅衛兵擠在路口,他們是到天安門廣場去接受偉大領袖檢閱的。一個個興奮、緊張、呆頭呆腦的。


    群氓!陳北疆在人群前麵停下來,憤憤地想,檢閱?哼!


    人家就出來十幾分鍾,揮揮手。你們幾十萬、上百萬人要等上一天,歡唿、跳躍,幸福得掉眼淚。這就是我們的民族?


    路口已完全被堵死,陳北疆不想繞道走。她對著人群怒喝一聲:“讓開!”


    人們驚愕地望著她,擠得更緊了,沒有人給她讓開道。


    “讓開!”她又重複了一次。這一次,她的聲音很低,也很平靜,但是掛在車把上的武裝皮帶已經拿在了手裏。


    人們還是沒有讓開道。


    啪!武裝帶重重地落在一個壯小夥子的頭上。小夥子留著個馬桶蓋式的分頭。他先是下意識地捂住頭愕然地看看自己的同伴們,又看看陳北疆,然後又不知所措地不動了。


    人們都愣住了,沒有一絲反應。


    武裝帶再抽過去時擊中了小夥子的麵門,前額的皮膚綻開一道口子,血水噴了出來。


    人群有了反應。沒有人再敢說話、喧譁,鴉雀無聲。


    武裝帶第三次掄過去,擊中了小夥子的後腦勺,他身體向前一傾,一下子跪在地上,雙手仍然護著頭。


    第四次,第五次……當他挨了第八次抽擊以後,才哭出了第一聲。


    人群退縮了,讓開一條通道。陳北疆平靜地捋了一下耳邊散亂了的秀發,緩緩地推車從人群中走了過去。


    在她的身後,沒有人說一句話。


    第二天,陳北疆決定釋放關押在學校裏的全部流氓、小偷。


    政治形勢的發展,使紅衛兵再也沒有精力承擔這部分社會責任了。釋放以前,她要逐個地再審一次。


    第一個人被帶進來了。他是北城地區小有名氣的玩兒主。他仰著臉,梗著脖子,一副寧死不屈的勁頭兒。


    陳北疆也沒問話,狠狠地一皮帶抽在他的臉上。


    “以後還玩不玩了?”她問。


    “玩!”他答。


    又是一皮帶,鼻子破了,流出了血。


    “還玩?”


    “玩!”


    皮帶劈頭蓋臉地抽過去。十分鍾後,陳北疆才氣喘籲籲地住了手。


    “還玩嗎?”


    “玩!”


    “好吧,你迴家去吧!實在改不了,那就玩吧!”


    第二個人,是南城地區著名的佛爺。他一進門立刻就下跪磕頭,還用手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賭咒發誓地說,以後再也不敢長第三隻手。惹得圍觀的紅衛兵們都大笑起來。


    陳北疆也笑了。她很和氣地對佛爺說:“這些日子多有得罪了,請你包涵吧!不打不相識,以後,咱們就是朋友了。”


    “以後要是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大姐您就盡管發話,我兩肋插刀……”


    最後一個被帶進來的是個圈子,這時已是深夜,審問者隻剩下陳北疆一個人。小姑娘才十四歲,怯生生地一步一步挪進門,渾身直哆嗦。


    陳北疆把門關上,命令小姑娘:“脫,把衣服脫光!”


    她順從地脫了衣服,團在手裏,擋著下部羞處。


    “把衣服扔在地上,手背到後麵去!”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然後順從地照辦了。她低垂著頭,兩肩竭力向前聳著,好像要把自己暴露著的身體包藏起來。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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