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沒有人了,大概誰也不願意守著死屍。他飛快地爬起來,跑進廁所,把自己關進一個便池的隔扇裏。


    紅衛兵又來了。他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


    “剛死的那個小子呢?”


    “車站派出所的人弄走了吧。”


    “他是真死了還是假死了?”


    “那還假得了?”


    “我親手打死人了?真夠可怕的,就跟做夢似的。”


    “階級鬥爭,你死我活。”


    紅衛兵又走了,邊亞軍用腫脹的手蘸著便坑裏的殘水洗了臉,抹幹了頭發。然後,他挺了挺胸脯,精神煥發地走了出來。


    盥洗室外站著一個人,是段兵。


    9


    晚九點,陳成來到太平湖。周奉天已經等在那裏了。


    太平湖是北京城北的一個開放式公園,沒有什麽景致和陳設,隻有很大、很髒的一坑水。這裏離鬧市區並不遠,但由於公園太簡陋了,白天遊人也很少,到了晚上,就完全是個死寂無人的世界。


    但是今天卻不巧,在離周奉天和陳成不遠的湖邊,坐著一家四口人,兩個大人,兩個八九歲的孩子,呆呆地望著湖麵出神。


    陳成和周奉天握了一下手,分開一段距離,也坐在了湖邊。


    他們必須等那一家人走了以後才能動手。


    坐了一會兒,周奉天說:“我八點就來了,沒有地方去,一直在這兒坐著等你。”


    陳成沒有說話。周奉天又說:“我來的時候,這家子人就在這兒了。全家人摟在一起哭,死去活來的。大概,他們哭夠了就會跳到湖裏去。我在這兒坐著,妨礙了他們。”


    陳成說:“畏罪自殺,死有何惜?咱們兩個人之中,有一個人也會死在這裏。”說完,他站起身:“我們另選個地方吧!”


    “可以。”周奉天也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他還是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一家人,說:“不過,你說畏罪自殺,那兩個孩子才八九歲,有什麽罪?”


    陳成嘆了口氣,說:“這樣的事情,最近發生得太多了。不過,一家人有老有小的,很難真的就死了,往往是哭上一陣子,又硬著頭皮活下去。除非,那個男的或女的,決心特別大,心特別狠。”


    周奉天笑了:“陳成,你說,我現在走過去用刀刺死那個男的,是不是就等於救了兩個孩子?”


    陳成沒有說話。


    “還有,如果那個男的是反革命,企圖畏罪自殺,我現在去刺死他,是不是給革命除了一害、立了一功?”


    陳成看了周奉天一眼,冷冷地說:“你這些問題,是流氓的邏輯,我無法迴答你,走吧,咱們找個地方解決咱們之間的問題。”


    周奉天又笑了,說:“陳成,你們準備突然下手把我打死。這就不是流氓的邏輯了?”


    “當然也是。”陳成也笑了,“因為學校裏的不少紅衛兵又怕你、又恨你,不除掉你,就會影響革命的發展,所以隻能出此下策。現在,你不是有備而來的嗎?”


    “我到這裏來,不是準備死的,也不敢和你對打,殺死你。”周奉天又坐下了,眼睛還是緊盯著那一家人,“我準備投降。”


    “可以,那你現在就跟我迴學校,到紅衛兵總部去。”陳成也看著那家人。現在,他們站了起來,男的抱著兒子,女的抱著女兒,又哭成了一團。


    “我有個條件,希望你能同意。”周奉天又站了起來,緊張地注視那四口人,“他們現在要跳湖了,你看,他們在幹什麽?”


    “我不能保證你不挨打,更不能保證你不被打死。”陳成說。


    不遠處,那一家人排成一排,很莊嚴地唱起了《國際歌》。


    歌聲如泣如訴,斷斷續續的。不過,那個當爸爸的卻很鎮定,歌聲低沉有力,手上還揮著節拍。


    “打死我,我認命。我的條件是給我三天期限,三天以後,我自動投案,任憑你陳成處置。”


    “你打算在這三天裏幹些什麽?”


    “救人。”


    不遠處,一家人開始下水了。父母抱著孩子,夫妻互相攙扶,一步步走向湖中。


    陳成和周奉天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向那邊跑過去。一邊跑著,陳成一邊高聲喊著:“上來,快上來,我是紅衛兵。”


    周奉天直接跑進水裏,擋住了那一家人。他拔出刺刀,用刀尖挑著那個男人的衣領,惡狠狠地說:“想死?太便宜你們了。上去,你不上去,我當著你的麵把這兩個孩子刺死,還有……”他斜瞟了那個母親一眼:“這個女的長得還可以,得讓我玩一迴。”


    “流氓!”自殺者憤怒地瞪著周奉天。


    “對,你們碰上流氓了,認倒黴吧!快上去,要不我動手了。”他奪過一個孩子,撒腿就往岸上跑。


    在他身後,夫婦兩人緊緊地追上來。


    走出公園時,陳成問周奉天:“既然你已經跑了三天,再多三天有什麽不行的?為什麽要讓我給你一個期限呢?”


    “因為,我想向你借兩個人。”


    “誰?”


    “順子、寶安。”


    第二天上午周奉天徑直來到關押流氓小偷的教室,旁若無人地推門進去。


    教室裏,玩兒主們正排成一排,低頭彎腰,麵牆而立。一個女紅衛兵高聲地朗讀《紅衛兵糾察隊通告》。通告嚴厲警告社會上的一切流氓無賴,必須在近日內向紅衛兵自首,否則,後果自負。


    “寶安、順子,你們出來,跟我走。”周奉天麵無表情地喊了一聲。他的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就像是大夫在唿叫病人。


    那兩個人也是久經戰陣的人,聽到周奉天的喊聲,立刻挺起胸,毫不遲疑地向教室外走去。


    走廊上,擠滿了紅衛兵。為首的,是陳成。


    雙方對峙著,誰都不說話,目光像劍一樣在拚擋格擊。過了好久,陳成突然側過身子,指著身後的紅衛兵對周奉天說:“你說,他們中間的哪一個向你走漏了消息?說!”


    未等周奉天迴答,陳成向紅衛兵們揮了一下手,惡狠狠地說:“讓開,讓他們走。”


    人們閃開一條道兒,周奉天三個人大步地走了出去。望著他們的背影,陳成又低吼了一句:“三天,三天以後答覆我。”


    周奉天迴過頭來,雙手一抱拳:“一言為定。”


    當天,有一個紅衛兵向陳成遞交了退出組織的申請書。


    他在申請書上稱自己是軟骨頭、怕死鬼,要求陳成為他保密。


    10


    崔援朝決定在八月三十一日抄王星敏的家。因為,這一天是王星敏的生日。


    上午,王星敏到了學校。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暗花綢衫、藍長褲、白涼鞋,顯得端莊、秀麗,十分惹人注目。


    崔援朝笑吟吟地迎上去,拉著王星敏的手說:“星敏,好消息。今天下午,毛主席、林副統帥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兵。總部通知你也去參加。”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北京教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山並收藏北京教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