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臉的妹妹,一個挺秀氣、挺穩重的姑娘追了出來:“媽,我送送他吧!”


    她對土匪說:“你怎麽也不坐一會兒就走呢?真的,你找我哥到底有什麽事啊?我能見到他,我可以代你轉達嗎?”


    “我不能坐,一整天了,沒坐過一下,我的懷裏有把刺刀,挺長的,一坐下就會露出來。我要找你哥,也就為的是這件事,所以,你沒辦法代我轉達。”


    “我真弄不懂,有問題為什麽不能依靠黨團組織解決呢?非得用刺刀嗎?”


    “我也不懂,也許過正常生活的人能夠按正常渠道解決自己的問題。可是,有許多的人過的是非正常生活。”


    “你還挺有思想的。都是誰?又為什麽要過非正常生活呢?是身不由己嗎?”


    “可能是。正常生活是理論規定的生活方式,而理論有時候也會變成教條。在現實生活中,誰都會遇到許多非常實際的問題。這些問題是理論沒辦法解決的。也許,這也可以算做是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吧!”


    “我覺得你講得太深奧了,我聽不懂。你能舉個例子嗎?和你聊天真有意思。你怎麽不說話了?”


    “好吧,我舉個例子。我認識一個人,女的。她為了給父親治病,自賣自身地嫁給一個有不少金子和煙土的軍官當老婆。軍官又老又醜,又傻又癱,拉屎撒尿都得別人伺候。這個女人從過門的第一天起就伺候這個活死人,守了兩年活寡。後來不知怎麽的就和另一個也是伺候癱子的男人相好了。好是好上了,但是不能和癱子離婚,隻好明鋪暗蓋的,生下的孩子還得說成是癱子的。這就是非正常生活嘛!”


    “為什麽不能離婚呢?不是有法院嗎?”


    “怕輿論。再說,那是解放以前的事情了。解放以後,問題還是沒法子解決,總不能去找人家說,這孩子是在我丈夫還沒死的時候,我和誰相好的時候懷上的吧。說了也沒用,人家不信,還會說出不少難聽的話來。”


    “人應該自重,應該對自己、對孩子負責任,我討厭那種表裏不一的人。”


    “你這是正常生活的意識,按‘應該’去想問題,去要求別人。誰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有不能讓別人知道的事,強行按‘應該’去處理,非得把人逼到另一條渠道上去。”


    “什麽渠道?非正常的社會生活渠道嗎?”


    “是的,是反社會的渠道。”


    “你的思想是危險的。”


    “如果這個社會把那些‘應該’強化了,那麽反社會的行為也會強化,那才是真正的危險。”


    “可能嗎?”


    “完全有可能。因為沒有人去革那些‘應該’的命,那麽它們自己就在不斷地強化,不斷地俘虜人的思想,也不斷地製造自己的叛徒。”


    “你這種想法是哪兒來的?看書看來的?”


    “看過一些書。另外,一個剛從大獄出來的老右挺有想法的,他和我聊過幾個晚上。”


    “你沒覺得這就是階級鬥爭嗎?是兩個階級在爭奪接班人?你這樣走下去,就把自己毀了,太可惜!”


    “知道,我知道。你別送了,太晚了,快迴家去吧!”


    “我還想問你,你剛才說的那個女人是誰?她現在在哪兒?還有,那個孩子呢?”


    “我不能再和你聊了,你快迴去吧!你瞧瞧,那個老太太注意上咱們了。”


    “你告訴我,你是怎麽認識他們的?那個女人和孩子。”


    “好,我告訴你。那個孩子,就是我。”


    “……”


    10


    白臉病了,傷口化了膿,小腹深處常常有一陣陣針紮般的疼痛。午後的低燒也使他感到氣喘體虛、四肢無力。


    小六子到醫院去找藥。


    “誰病了?他為什麽不自己來?他是怎麽受的傷?你告訴他,讓他自己來!”


    大夫狐疑的目光透過近視鏡片,直往小六子的眼睛深處掃描。六子慌了,答應讓病人自己來,明天。


    第二天,小六子再去醫院探路時,發現了候診人群中的張科長,他撒丫子就跑了。


    大疤瘌給白臉找了個醫生。此人解放前是個黑道上的人,現在是個三輪車工人,據說醫術精深,但藏而不露,人稱神醫。


    神醫收下了大疤瘌奉上的二十元錢和四瓶衡水老白幹,開出了藥——半個指甲蓋大小的一塊煙土膏子,囑咐說:“疼得實在熬不住的時候,就吞吃一點兒。年輕人火力壯,陽氣盛,傷口慢慢地就會長好。”


    白臉卻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一天,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哭了。他對守在身邊的小六子說,最後,自己還有兩件事要辦。一件事,殺了土匪,複仇。第二件事,真正地玩一個女人。


    “是和女人睡覺嗎?”小六子問。


    “不是,我睡過的女人數都數不清了。我說的真正地玩女人,是玩一個比自己強大的女人。”


    “比你強大的女人,有嗎?”


    “有。”


    過了幾天,小六子帶著白臉的一封信去見一位姑娘,白臉一直暗戀著的中學同學。


    姑娘天真爛漫,能說愛笑,神情舉止就像個公主。她沒有遲疑,看完信就跟著小六子來了。看得出,她為這種地下工作者式的曆險而感到興奮和激動。


    “你是怎麽搞的?公安局到處在找你,怪慘的。過去,你可是挺傲的,端著個架子,凡人不理的。知道吧,我們女生都叫你王子呢。”


    笑,公主大大咧咧地笑個不停:“聽說,你是大流氓頭子,是真的嗎?我怎麽看著不像啊!挺好玩的,就像俠盜羅賓漢似的。”


    說完,還是笑,大笑。在她們的世界裏,一切都是在滿懷豪情的笑聲中解決的。因此,在曆史上,從來沒有誰能像她們那樣真正地主宰著自己和別人的命運,主宰著未來。


    “流氓頭子是不是專門攔道劫持女孩子,然後把她們帶到匪窩裏去,再……挺神秘的。”


    “你相信嗎?”他也笑了笑。


    “不太信,就是覺得好玩。要是有人劫持我,我就跟著走,多好玩啊!”她還是笑,挺開心的。


    “今天我找你來,就是要幹流氓頭子對漂亮女孩子幹的事。”白臉還在笑,但眼睛裏已經沒有笑意,陰沉沉的。


    公主怔住了。


    “上初中時,咱們倆挺要好的。別人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其實,想吃天鵝肉是人的天性,隻不過有的人能吃上,有的人隻能做夢想想罷了。我就屬於那種隻配做夢去想,而不能真正吃到嘴裏的人。對此,我是至死也不甘心的。”


    “其實,你挺聰明的,學習也是拔尖的,將來肯定有前途。為什麽要當流氓呢?”公主有些著慌,但並不害怕。她們怕過什麽呢?


    “前途?入不了團,當不上三好生,升不了好學校,這就是前途?再說,不當流氓,我就永遠也吃不到天鵝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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