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這天晚上見到覃虹的,在一盞昏暗的白熾燈下,一個天仙似的美人蹲在地上摘菜。我隻看了她背部一眼,憑多年積累的經驗,就敏感地意識到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那天,她穿著一條有點過長的藍色方格裙子,白色的上衣前襟挽了個結,隨便束在腰間。我們坐在大排擋的塑料凳子上閑聊,我的目光不經意望過去,女孩正梗著細長的脖頸,前傾著身體,從背後看過去,就像一隻故意放倒在那裏的瓷瓶,身體呈現出完美的曲線。我喝了口茶水,站起來裝著去看菜的樣子,走到女孩身前站住。我盯著她黑亮的秀發和圓潤白皙的手臂看了一會兒,她大概意識到了有人在看她,便抬起頭來。天啊,真是個天仙般的女孩,這地方怎麽還藏有這麽漂亮的丫頭,讓她待在這種場所簡直是對上天的侮辱!我在心裏感慨不已。我當即也在她對麵蹲了下去,裝著幫她摘菜的樣子,與她東扯西拉地閑聊起來。


    她說她叫小紅,攤主是她的堂姐。她說她已經滿十八歲了,高中沒畢業就輟學了,有時來縣城幫助堂姐照看這個夜宵攤。她說她家裏有個弟弟,今年要念高中,還有父母,父親有很嚴重的風濕病,一到雨季和冬天就不能下地幹活,田裏的事情就隻有母親和她幹了。她說她家就住在距離“珍珠泉”不遠的那個村子裏。


    她的身世令人同情,可是她話語輕快,絲毫看不出對命運對生活的抱怨之情。


    覃虹像隻麻雀唧唧喳喳地說話,她很會說話,或者說,她有很多話要說,特別是在麵對願意聽她說話的人時,她的話尤其多。而我就是那個願意聽她說話的人。在覃虹講述自己時,我很少插嘴,隻是仔細觀察她變幻不停的嘴型,和她豐富的表情,漸漸的,她的聲音消逝了,人卻越來越生動起來。她有一張鵝蛋型的臉,皮膚白皙,眼睛裏麵總是水汪汪的。她的身材很勻稱,乳房飽滿,細腰,肥臀,兩條腿頎長而充滿彈性。


    我在君山總共呆了一個禮拜。我讓覃虹帶我去她家看看,那是一棟典型的山區農家,白灰牆,黑布瓦,三間正房住人,一間廚房,一間倉庫裝農具,一個不太平整的土坯院子,角落裏種了一棵高大的柿子樹,幾株掛果的柑橘樹,一個葡萄架,葡萄葉子很茂盛。房屋裏家具簡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條。在我的懇求下,這家人答應讓我在這裏住上幾天。臨走時,我將旅遊局付給我的那筆策劃費共計一萬四千元錢裝在一個信封裏麵,留給了她的父母。覃虹知道後,非常生氣,拿著信封一直跟我到了縣城,死活要把信封塞進我口袋裏。我不幹,她就嘟嚷道,那我跟你去武漢,直到你答應把錢收迴去為止。


    我嗬嗬笑道,好啊,你跟我去武漢吧,就去我公司上班。


    真的啊?覃虹偏著頭,表情嚴肅地問道,隨後嘆了口氣。這是我們相處這幾天來我第一次聽見她嘆息,就問道,怎麽,不好嗎?


    當然不好,她很嚴肅地說道,你想想看,我去武漢能幹什麽啊,再說,我走了,誰照顧我父母啊?不去!


    我一時語塞。於是,暫時撇開這個話題,說道,那點錢對我的生活毫無用處,但對你父母對你們家用處就大了,起碼能夠給你父親治病,也可以幫你弟弟交學費吧。聽我的話,小紅,那信封收起來,再這樣推推攘攘的,我可要生氣了。


    見我說得這樣語重心長,覃虹又躊躇了半天,才把信封收起來。但是,我有個條件,她補充道,你得讓我幫你做件什麽事情,你說,需要我做什麽?


    沒什麽需要你做的啊,我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晚上陪我去放鬆一下,唱唱歌怎樣?


    唱歌?我不是每天都唱歌你聽了嗎,還沒有聽煩了?


    不,你的歌唱得太好聽了,我還要聽。那就說定了。


    晚上,我們一起吃了飯,然後去歌廳,我讓老闆給我們找了間包房。覃虹進來後表情有些緊張,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以前隻聽人講這樣的場所很髒,現在才發現很舒服。我要了些瓜子、爆米花、山楂片,又要了幾瓶啤酒。覃虹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很拘謹的樣子,也不看電視屏幕,偶爾掃一眼,馬上臉頰緋紅地移開視線。我問她想唱什麽歌,她垂頭使勁絞著自己的十指,不斷地搖頭。我湊過去,看見她居然這樣難為情,不禁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殘忍的壞人。


    覃虹說道,張望哥,你不是要我唱歌嗎,我唱那首《山路十八彎》給你聽吧。


    我拍掌笑道,好啊,這歌好聽。


    覃虹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來:“這裏的山路十八彎,這裏水路九連環;這裏的山歌排對排,這裏的山歌串對串……”,音質純正,音調高亢,唱到高音處也毫不吃力。盡管之前我曾多次聽過她唱山歌和謠曲,知道她嗓音很美,但聽完這支歌後我仍然不免萬分驚訝。她唱完了,望著我,見我沒有什麽反應,就咳嗽了一聲,羞澀地說道,唱得不好,請多關照。我這才熱烈地鼓掌叫好起來。我讚嘆道,你是從哪兒學會唱歌的啊,你唱得實在太好了,比原聲還要好!如果你換個環境,譬如去大城市發展,我負責你大有前途。


    “你負責?!”覃虹狐疑地盯著我的眼睛看了我半天,好象有些動心了。


    然而,你不能負責任何人的前途,甚至不能為任何人負責任何事情,哪怕是出於善意,對別人指出應該走什麽路,可是到頭來你什麽都負責不了。這是後來我在和覃虹的交往中總結出來的人生經驗。可是,當我明白這些時,一切都為時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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