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然在我離開加油站不久就下了起來。這場雨下得有些稀疏,雨點卻顯得格外大和響,一滴一滴砸落在擋風玻璃上,然後在灰塵中炸開。刮雨器費勁地來迴搖晃著,使玻璃表麵蒙上了一層膠狀泥漿。此刻,我的心情倒是平靜下來了,甚至產生了一種聽天由命、隨遇而安的祥和感。吃下去的藥還真管用,腸胃居然不再像先前那樣痛了,隻是小腹還有些脹氣,並伴隨著某種難以確定具體位置的隱痛。這條路上車輛不多,我加快了車速,看看時針,猜想若無意外,八點鍾之前趕到樊城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吧。


    這是我第二次來樊城。第一次還是在十年前,那時我才二十六歲,正是一生中最荒唐的季節,周圍繁花似錦,前途歧路叢生。根據省教委“關於青年教師下基層鍛鍊”的指示,我們一行四人被學院派往樊城渡口中學支教,除我以外,其他三位均為女生,我理所當然被指定為這個“支教”小組的組長。我在大學學的是古箏古琴專業,小車是二胡專業,小馬是鋼琴專業,小潘是從另外一所大學畢業分配到我們學院的,在文化基礎部擔任馬列教員。渡口中學在樊城隻能算是一座普通中學,但它的音樂和美術特長班卻辦得不錯,在當地很有影響,每年春天他們把特長班的學生帶往省城參加聯考,每年都會有一些孩子考上北京、上海、武漢和西安等地的音樂、美術學院。等我們去了後才發現,學校的硬體設施遠遠跟不上生源快速擴展的要求,比方說,全校隻有五台破舊的缺乏維修和保養的珠江牌鋼琴,其中三台的琴鍵都有不同程度的壞損,也沒有一間正規的琴房,沒有一麵牆壁是隔音的,學生練琴必須持證排隊,而且還隻能在課外活動與晚自習期間練習,以免影響其他人。


    學校安排我們四人住在一套由教室改造成的宿舍裏,從大門進去,過道改造成了廚房,兩間寢室,我獨占一間小的,她們三人住另外一件稍大的。說實話,我們對這樣的住宿條件已經很滿意了,因為我們學院的青年教師大多還在住集體宿舍呢。女孩子們愛整潔,在她們的收拾下,沒幾天,這個“家”就被整理得很有些溫馨的意思了。我很喜歡,很快就有了一種樂不思蜀的感覺。


    在我來之前,渡口中學沒有一個古箏學生,倒是有幾個學二胡、竹笛的,絕大多數都在學鋼琴或小提琴,在普通人眼裏,那才算是比較正宗的樂器。那幾年,民樂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我比誰都清楚,古箏是沒有多大前途的,譬如我,若非小時候被父母引導著誤入歧途,我才懶得學這種勞什子的樂器呢。我一直覺得那個狀如棺木的琴盒本身就像是一種不詳之兆,而且怎麽看怎麽像。可是,眼下我還得爭取必需的課程量,不然,為期一年的“支教”結束了,我拿什麽去參加上級主管部門的評審考核呢?我先開了段時間的視唱練耳和樂理課程,趁校領導表揚我工作認真的機會提出了我的想法,我建議他們麵向社會招收一些古箏學員,理由是這樂器學起來容易,很快就能初見成效,利用節假日上課,既能發揮我的專長,同時也可以為學校創點收。校長一聽見“創收”二字便來了勁,拍著我的肩膀說道,沒有想到小張老師還能替我們學校著想,真難得,你的建議很好啊,我下去和其他同誌商量後再通知你吧。


    兩周後,古箏班就開辦了起來。學員來自各行各業,既有在校學生,又有社會上的待業青年或各類音樂愛好者。首期古箏班招收了十八名學員。朱鵑就是其中的一位。


    朱鵑第一次出現在教室裏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屬於那種天賦不夠卻極有恆心和意誌的女孩,五官端正,皮膚白皙,留著齊耳短發。彈琴的時候脖子梗得老長老長的,每當撥動琴弦時,身體隨指法側轉,搖擺,仿佛風中楊柳,煞是好看。我從基本指法入手,慢慢教學員們演奏一些曲目,從《漢宮秋月》到《蕉窗夜雨》等,很快就收到了預期的效果。四個月後,我從班上挑選出八名學員參加了樊城的一次文藝公演,她們合奏的《慶豐年》博得了觀眾們熱烈的掌聲。演出結束後的一天下午,朱鵑來寢室找我,懷裏抱著一大捧鮮花,說是獻給我的。我記得那天是個周末,與我同宿舍的三個女孩都迴學院去了(她們每個周末都要迴省城,而我得利用周末上課),房間裏隻剩下了我一人。我接受了她的鮮花,和她東扯西拉地閑聊,到了晚飯時間,朱鵑出去了一下,迴來時像變戲法似地從拎在手裏的塑膠袋裏掏出一坨滷牛肉、兩條剖好洗淨的鯽魚和一顆大白菜,我這才想起她進門時放在門邊的那隻黑色塑膠袋,原來她是有備而來的。不用出去了,我很會做菜的,她笑道,保管你吃了說好。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朱鵑切白菜時,左手無名指頭被菜刀劃破了,不過,隻是道很淺的口子,滲出了少量的血跡。我幫她作了清洗,又將她頎長的手指含在嘴裏吮吸。那時候,她沒有血腥氣,我覺得非常甜蜜。


    有天傍晚,我迴寢室拿備課本準備去朱鵑那裏,打開房門,看見一個陌生的女孩正蹲在過道上擇菜,嘴裏還在哼唱著一支曲子。沒等我問她是誰,她先大方地自我介紹道,“我是小潘的同學,楊芬,來樊城看望她的,你是張望吧?”我點頭道,“是的,我是張望,你從哪裏來?”她說武漢啊,我是××中學的老師,我們學校組織秋遊,我覺得沒意思,就跑到你們這裏來了。歡迎啊,不過樊城好玩的地方可不多,我笑道,怎麽你們學校現在才秋遊啊,都快冬天了呢。楊芬沒有迴答,她問我晚上在哪兒吃飯,我說出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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