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你就答應下來吧。不用惦記我。你赴蜀後,我帶著阿袞他們迴洛陽娘家。哥哥們來信詢問我的病,催我迴娘家醫治。有哥哥嫂子照顧,夫君盡管放心。」


    李商隱感激地看著愛妻。迴娘家有哥哥嫂子照顧,但是自己畢竟不在身邊,洛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他搖搖頭,自己奔波半世,已近半百,竟還沒有一個自己的家,竟養活不了自己的妻子兒女,自己算什麽丈夫,算什麽父親!


    「夫君,你不是說過:『人生在世離別多』嗎?所以就別為『離別」而苦惱。別後的團聚要比朝夕廝守一起要幸福甜蜜。這不是你常常用來安慰我的話嗎?」


    「夫人,別說了,別說了!」


    李商隱受不了妻子的強忍痛苦、強作冷靜。他垂下頭,黯然傷神。


    「我代夫君答應了!柳璧賢弟,迴去轉告令尊,我們全家感謝節度使大人的厚愛和器重,商隱決定應聘赴蜀。」


    「好,小弟一定把嫂夫人的話轉告家父。改日我就把赴蜀路上盤資送過來。」


    柳璧告辭走了。


    四


    流火的七月過去,八月似乎有些涼意,從終南山巔吹來的風,給京都帶來些許涼爽。然而令狐舊宅裏,卻依然燥熱不減。李商隱像掉進熱鍋裏,憂心傷神,難以寧靜。


    王氏夫人的病情,日漸嚴重,渾身變黃,腹部開始腫脹,飲食盡廢,連一滴水也不能喝,整天昏昏沉沉。


    赴蜀應聘,早就應當成行,但是妻子病得如此嚴重,怎能走得了呢?


    夫人是在七月流火的日子裏,聽到夫君又要遠離後,病情才開始惡化的。李商隱知道妻子是火上加油,才使火勢更旺,把整個五腑六髒都燃燒起來。他痛悔不迭,深夜無人時,在書房獨自默默地哭泣著,祈求佛祖饒恕自己,保佑妻子!


    而王氏卻極力辯白,說自己希望丈夫赴蜀,幾次催促丈夫趕快上路,說自己不是因此事上火而加重病情的。既然丈夫暫不赴蜀,她則要丈夫日夜不離開自己,仿佛知道自己與丈夫團聚的日子不多了,她終歸要離他而去。


    算起來,從相識那天開始,到結婚、到育女生兒,就命定了他們之間團聚少而離別多。李商隱覺得自己辜負了青春年華,失去了許許多多甜蜜的愛戀與情歡,讓她獨守空房的日子太多太多,自己對不住愛妻!


    王氏夫人覺得丈夫就像一隻大鵬鳥,總在天空飛來飛去,不能落在自己身邊;又像一匹駿馬,無休無止地狂奔,不吃不喝不停蹄地狂奔,永遠拉不迴拽不住,而自己永遠也追不上。


    此時此刻夫君能靜靜地坐在自己身邊,愛撫地看著自己,她感到無限幸福,情願就這樣在夫君愛撫溫馨的凝視中死去。


    果然,就在八月的一天夜裏,終南山的輕風帶著花香和涼意吹來,在開化坊令狐舊宅上徘徊一陣,又帶著香花般的魂靈和清幽幽的淒涼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


    李商隱沒來得及寫祭文來祭奠自己心愛的妻子,未能承受住這生平最沉重的打擊,昏厥在妻子床榻邊,握著妻子越來越冰冷的手,忽忽悠悠,隨愛妻而去。


    在黃泉路上,大概經受了太多的磨難,當清醒後,李商隱脫去一層皮,瘦骨嶙峋,頭發花白,容顏憔悴,仿佛變了一個人,衰老了二十年。


    「商隱呀!可把老身嚇壞了。」


    老夫人驚喜李商隱總算活轉過來,嘆口氣,命丫頭小紋扶侍商隱喝水吃飯,慢慢地訴說和解釋,如何代他處理後事,安葬了妻子王氏。


    李商隱終於明白妻子確實離他而去,痛哭起來。女兒和兒子陪在一邊也哭起來。


    老夫人邊流淚邊勸慰,保重身體要緊。


    李商隱身體慢慢好轉,那天清晨坐起來向外張望,看見庭院一叢薔薇花。小巧玲瓏的花,微微垂著頭,仿佛也在為愛妻的離去而悲泣。他把目光收迴,看看空曠的房屋,隻有嬌兒天真癡憨,還在日高酣睡,不知失母的悲哀。這使他心裏更加空虛寂寞。


    漸漸的他有一種衝動,要寫一首悼亡詩。沒有為妻子寫祭文,他很後悔,悼亡詩是不能不寫。題目就叫《房中曲》,用這個舊曲名,來詠嘆自己麵對失偶房空的悲傷,寄託自己的哀思。


    他提筆,從剛剛眼望薔薇花,嬌兒癡憨,日高酣睡寫起,吟成四句:


    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


    嬌郎癡若雲,抱日西簾曉。


    寫畢,慢慢吟詠,「嬌郎」童稚尚幼,便失去了母愛!李商隱心中翻湧著無限哀痛!看見亡妻枕過的枕頭,睡過的蓆子和蓋過的綠色羅衾,想到妻的明眸、妻的嬌潔的柔膚,於是又寫道:


    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


    李商隱睹物感懷,追憶起昔日生離死別的場景:一個是大中三年春,赴徐州生離的情景;一個是大中五年秋,即今天死別的情形,寫道: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


    他不願直寫今後的寂寞痛苦生活和對妻的懷念,採用比喻和象徵手法,寫下最後四句:


    今日澗底鬆,明日山頭櫱。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


    他重新吟詠最後四句詩,心中悲苦不斷向上翻湧,「今日」自己悲懷鬱結,就像「澗底」蒼鬆;「明日」哀傷悽苦,就像「山頭」上苦藥黃蘗。這種日日悲哀痛苦何時才能結束?隻有等到天地翻覆,海枯石爛,才能對這些「枕」「簟」之類亡妻遺物,不感到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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