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覆吟詠八郎的詩,忽然詩興發作,提筆《和令狐八綯戲題二首》,其中第二首,頗值得品玩,詩雲:


    迢遞青門有幾關,柳梢樓角見南山。


    明珠可貫須為佩,白璧堪裁且作環。


    子夜休歌團扇掩,新正未破剪刀閑。


    猿啼鶴怨終年事,未抵熏爐一夕間。


    九郎讀罷,不解其意,問道:「李哥,你這是說給誰呀?


    是讓八哥追那個妓女嗎?」


    商隱微露苦澀地笑道:「我是希望八哥把錦瑟從溫庭筠手裏奪迴來。起二句是以景作比,迢迢的青門外邊,被隔離開能有多遠?終南山由樓頭柳樹梢望去,不是曆曆在目嗎?這是說錦瑟姑娘近在眼前。接下兩句也是比喻,明珠穿起來才可佩帶、璧玉經過琢製才能成為玉鐲。緊承上二句,就是說錦瑟姑娘近在眼前,你應當努力去追求,即『有花堪折直須折』,不應當放棄。五六句說錦瑟姑娘正在等待你去受。最後兩句是說不應當放棄轉眼即逝的機會,否則你將『終年』陷入『猿啼鶴怨』的痛苦之中!」


    「原來是這樣。不過,李哥,你這是白費心機。算了吧。


    父親正在給八哥張羅婚事。」


    李商隱感到背上一陣冰涼。八郎根本沒有誠心誠意愛過錦瑟姑娘!那為什麽當年要阻止別人去愛?為什麽要跟別人去爭呢?八郎太霸道!他不禁為錦瑟姑娘的不幸傷感。


    九郎見他默默不語,眼含淚花,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四


    二月放榜時過月餘,李商隱還沒迴華州幕府,這使崔戎焦急不安。他猜出表侄今年又落第了。


    崔戎為他的進士中第,可以說是盡了力。他曾三度派人用重金托門求主考官,還親筆寫信推薦,都沒起什麽作用。他深為嘆息道:


    「位低言微啊!又被放為地方官,這些主考官怎麽會重視我崔某人的托請!但是……表侄的恩師令狐楚已官至檢校右僕射兼吏部尚書,他與宰相李宗閔又交好,結為同黨,他們不可能不為表侄請託呀!但是……主考官難道是李德裕的人?朋黨之爭越來越激烈,他們又分別與宦官勾結,朝政越來越黑暗。」


    去年,李德裕和李宗閔同時在朝為相。一天,文宗皇上問李德裕道:「你知道朝廷有朋黨嗎?」


    李德裕不加思索地迴道:「當今朝中,有一半大臣結了朋黨。雖然有些大臣是後來調進朝中,但往往因為追逐個人私利而陷進朋黨中。陛下如果能重用持中立態度的大臣,那麽朋黨則不攻自破矣。」


    皇上道:「大家都認為楊虞卿、張元夫、蕭浣是一方朋黨領袖。你看怎麽辦?」


    李德裕請求皇上把他們都趕出朝廷,到地方做剌史。皇上採納了他的意見,把他們都貶出朝廷。


    當時崔戎正在朝中任給事中,現在想起這些往事,不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表侄兒依附令狐楚,是站在李宗閔一邊。他一而再地落第,是不是與朋黨之爭有關係呢?假如當真捲入朋黨鬥爭之中,他這一生可就休矣!


    崔戎想到這兒,趕緊叫來管家崔寬,讓他把自己一封親筆信,送到京城令狐府。


    李商隱接到崔戎催他迴華州幕府信後,覺得在京城賦閑很無聊,有這封信也好跟恩師當麵告辭。


    果然,令狐楚閱過崔戎信後,沉思片刻,道:「商隱,別灰心喪氣,明年再來京應試。朝中之事……唉!崔公戎刺史大人說得對,你尚年輕,又沒有功名,離開京城有益無害。崔大人有膽有識,正直耿介,愛民如子,政績昭著,乃輔佐朝廷之瑰寶。加入他的幕府,老夫放心。」


    長安距華州不遠,李商隱與崔寬雇一乘小驢車,沒用一天功夫,就迴到華州刺史府。


    崔戎看見商隱拍手擊掌,高興地道:「迴來得正是時候!剛接到進奏院的通報,說皇上聖體痊平。華州距京這麽近,不上表狀慰問祝賀,聖上豈有不怪罪之理!」


    李商隱吃了一驚。


    在京都確有聖體欠安之說,至於痊平之聞,他卻沒聽說過。聖體欠安與痊平,往往與宮廷朝政變化有關係,一般百姓是不會知道內情的,做地方官的也是跟著傳聞跑。隻有在朝大臣經常出入宮廷,才能略知一二,可又懼怕禍及自己,往往都守口如瓶。李商隱住在令狐楚府上,對聖體安否,毫不知曉,就是這個原因。


    「表叔,既然進奏院有通報,必定無誤,趕快奉表陳賀。」


    商隱邊說邊向記室廳走去。


    崔戎舉手阻止道:「賢侄歸來尚未歇息,怎好立即執筆?


    到議事堂休息片刻不遲。」


    「現在已是哺時申刻,派人騎快馬,黃昏戌時才能趕到京城,不耽誤明天早朝奉上禦覽。」


    「皇上能否禦覽華州刺史的賀表,實在不敢奢望,但賀表是一定要在明天早朝奉上。你歇歇,一邊再想想怎麽寫。我去叫人備馬。」


    表叔是個性急之人,就像有十萬大軍包圍了華州,火速布置去了。


    李商隱沒有去議事堂,迴到記室廳,看見自己掌書記的辦公室,各樣東西紋絲未動,推開窗戶,深深吸了口春天的空氣,心裏很是敞亮,坐進椅子裏,早有侍從把一杯濃釅的茶水送到幾案上,磨墨書童已把墨汁磨濃。


    每當坐進椅子裏,麵對幾案上的筆墨,他就感到有一股快慰的暖流,在心頭湧動,頭腦略略思索,靈感便開始躥向舌尖,不由自主地兩唇蠕動,文句似水般奔流而出。他呷了口濃茶,心裏想著自己要寫一篇《代安平公華州賀聖躬痊複表》,於是握筆在手,當書童把絹帛展開鋪好,一揮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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