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玉想通了一切,因此她臉上始終帶著微微的笑意。她此時的眼睛裏隻有明月勝:巧笑倩兮的明月勝;含怒微嗔的明月勝;輕移蓮步的明月勝;明月勝的長袖飄舞;明月勝的衣袂翻飛;明月勝的垂飾叮噹……她把他從眼睛裏看到心裏,她如癡如醉,如夢如幻,如咽如泣。如果可能,她真想把他就這麽含進口中,吞進肚裏,永生永世合為一體。


    掌聲把看門人老王也吸引到場內來了。煙玉瞥見通後台的小門邊無人把守,就悄悄起身,貓腰穿過池座,從小門溜進後台戲班子的住處。


    她爬上小樓。樓內充溢著那股熟悉的氣味:炒菜的油煙,尿布片子的濕臊,胭脂油彩的膩香……因了前台演出的進行,樓內房間便一個個緊閉,四處一片寂然。煙玉恍然若夢地走在樓道裏,隱約能聽見前麵戲台上的鑼鼓點子聲聲急促,劇情像是正達高潮。她在這演出的高潮中推開明月勝的房門。


    一切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跟她第一次跨進這個門的時候,跟她無數次在夢中見到的時候,一模一樣。鑲了大鏡子的梳妝檯上仍舊放著敞開口的化妝箱,紅的黑的油彩涸開來,正如主人所過的混沌不清的生活。靠牆衣架上掛了幾件繡花戲服,一件淡綠,一件粉紅,一件鵝黃,嬌嫩的色彩像春風柔情,使煙玉的心都要為之融化顫慄。一時間她百感交集,喜淚橫流。她看看這個,摸摸那個,覺得每一樣都親切無比,溫馨無比。


    前麵戲台上明月勝正在委婉清亮地唱著一段西皮流水。煙玉在他的床邊坐下,理好衣服,挺直腰背,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坐著,聽著。


    終於散戲了,戲班子人開始陸陸續續迴到小樓裏,腳步聲咳嗽聲灌滿狹長的走道空間。煙玉的心狂跳起來,她咬住嘴唇,努力讓自己顯出不經意的坦然。


    門推開了,明月勝一臉疲憊地走了進來。


    最初的瞬間,他臉上浮現出茫然,甚至有一絲絲的慌亂失措,仿佛懷疑自己誤入了別人的房間。而後他眼睛裏一點點的冷下去,眉毛微微地皺起來,嘴角的線條也顯得僵硬。他就這麽站著,麵呈不悅地看著煙玉,像是他從沒有認識坐在他床邊的這個女孩子,而且以後也沒有相交相識的可能。


    煙玉不計較這一切。能夠和明月勝距離這麽近,看到他這張秀美異常的玉色麵龐,和他唿吸著同一間小屋裏的柔性的空氣,煙玉此心已足。此時她身不由己地站起來,目光貪婪地盯住了明月勝的眼睛,夢遊一樣地向他走過去。


    明月勝卻是將身一閃,從煙玉的旁邊擦過,與她恰好調換了一個位置。他弓下腰,用勁扯著揉皺的床單,沉了臉說:“你把我床上坐髒了。”


    這句話雖然吐氣輕微,在煙玉聽來卻如同晴天霹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睜大眼睛望著明月勝,顫聲問:“你剛才說什麽?我坐髒了你的床?”


    明月勝直起身,一字一句說:“不錯,一個做了日本人的娼妓的女人,她不配坐在我的床上。”


    煙玉哆嗦著嘴唇:“那麽你呢?你自己呢?你忘了你從前每次從佐久間那裏出來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明月勝冷笑道:“那不一樣,我說過我是被逼無奈,我身上繫著戲班子裏幾十條人命。有的人卻是主動投懷送抱,那就是無恥。”


    煙玉一下子淚如雨出,揚手打了明月勝一個耳光。她看見明月勝五色的麵龐上瞬間腫出幾條紅紅的手印。她的手哆嗦起來,不尷不尬地停留在半空中,如同等待她的處置一樣。她喃喃地說一聲:“對不起。”


    明月勝淡淡地一笑:“好了,這下子我不欠你任何情分了,請你立刻從我這裏走開。”


    煙玉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不不,我必須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我隻求你一件事,求你不要阻攔我明天要做的事情。”


    明月勝不屑地抬了眼睛,在煙玉臉上飛快地一掃。“你明天要做什麽,跟我有什麽關係?莫非你上吊自殺還要我來償命不成?”


    煙玉打一個寒顫。她從明月勝的眼睛裏感受到一種極度的寒冷。她想這件事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她原本沒必要為別人捨身飼虎,這世界上真有人懂得女人,懂得情愛,懂得“獻身”這個字的含義和分量嗎?


    煙玉委頓了四肢,隻覺渾身上下疲憊不堪。此時此刻她一句話都不想多說。她心裏有一種飽脹,就像吃了太多的粘食,一團一團地堵在喉嚨裏胃管中,恨不得伸手進去掏出來才好。


    她不聲不響地轉身,慢慢走出房去。身後有一聲很響的關門聲,她沒有迴頭。她通身上下麻木著,疼痛著。


    煙玉不止一次地盤算過殺死佐久間的辦法。用刀?刀該刺進他的哪個部位?喉管還是心髒?她想像著尖刀刺進佐久間的身體,鮮血噴湧而出,佐久間血糊拉塌倒地掙紮的模樣,不由得雙手一陣陣地哆嗦。她身單力薄,佐久間膘肥體壯,一刀能刺進要害嗎?若是不行,佐久間反手一刀刺死她倒是輕而易舉。


    用毒藥?什麽樣的毒藥最最合適?佐久間生性多疑,他不會輕易吃別人端給他的食物。若是這毒藥稍有異味,那就更容易被他察覺。再說,從哪兒能弄到毒藥也是個問題,煙玉一個年輕女孩,從前幾乎是沒有一點點關於這方麵的常識。她曾經試探著問過薛暮紫,話剛提了個頭,薛暮紫已經有所懷疑,一個勁地問她要毒藥幹什麽。煙玉知道薛先生是誤會了,他以為煙玉被心碧趕出家門之後不想再活。煙玉心裏悵悵地想,別人怎麽就覺得她活不下去了呢?她就這麽死了值得嗎?她殺死佐久間之後還要跟明月勝結婚,他們有長長的好日子要過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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