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用瓢往外挖糧,手夠不著了,倒扣的大甕也慢慢變粗了,爹便讓我下去挖,一瓢一瓢往外遞。甕裏邊瀰漫著糧食黴變的氣味,直嗆嗓子眼兒。爹便找來一把大蒲扇往裏扇幾下風,這樣氣味好多了。我使勁地挖糧,想盡快幹完,生怕又有一條長蟲藏在甕底。


    天亮前,才把這兩甕糧食挖出來,運到家裏。白天,趁太陽好的時候,爹娘把大門關上,偷偷地在院子裏曬。晚上,娘摸黑給周圍鄰居每家送了幾斤。她沒說是十幾年前的貯存糧食,隻說是從遠方親戚家借的,鄰居們都說娘送來了救命糧。這兩甕救命糧,幫我家度過了災荒。


    驢馱子上的故事(圖)


    山裏人跟山打交道。這條通往南山的小路,爹娘共同走過了70多年。(1997年)


    入社前我們家養著一頭毛驢,用它推碾、拉磨,上山馱糞。爹說,年輕時,他趕過不少毛驢。那是在日本鬼子時期,兵荒馬亂,沒有人做壽棺、打家具,我們家的木匠鋪子冷冷清清,爹便趕著毛驢做鹽的買賣。


    從我家到太河集60裏,要過九道河,驢馱子空著去,人可以騎在驢背上。但迴來時,驢背、人肩都是滿載。一頭毛驢馱150斤到180斤鹽,為了多賺點錢,趕驢人的肩上還要背上一個盛著三四十斤鹽的布袋。有時爹能背50斤。遇到過河或走極險的山路,人還要先走過去,把肩上的鹽袋放到路邊,再迴去牽驢過河或爬山。


    驢平常很溫順,但脾氣暴躁起來,也難管教。若是公驢和母驢相遇,驢性子一上來,更難製伏。


    爹就遇上一迴。那次過淄河,爹剛把鹽袋放到河對岸的石頭上,忽聽「嗚嘎嗚嘎」的驢叫,迴身一看,對岸拴在樹上的大青驢,已掙斷韁繩朝另一頭驢跑去。我家的驢是公驢,爹知道另一頭準是母驢,它倆相遇將有一場死去活來的「愛情」。爹急忙跑過去,想和牽母驢的人共同製伏這兩頭發情的毛驢。但無論如何拽韁繩,兩頭驢廝磨著脖頸就是不分開。爹和那人急了,拿起棍子去打驢屁股。也許「驢脾氣」上來了,兩頭驢不但尥蹶子,還雙雙跑到河邊的淺水裏狂奔,結果,驢馱子上盛鹽的布袋口開了,鹽都撒到了河裏,再也收不迴來。至今爹談起此事,還「驢脾氣,驢脾氣」地罵個不停。


    我所體會的驢脾氣是溫和的,我騎在驢背上的往事是美麗的。在我5歲那年的一天傍晚,我的雙腳被開水燙傷,大姐在給我脫襪子的時候,把兩腳的皮都帶了下來。爹和幾個叔叔讓我躺到一個盛糧的大簸籮裏,抬著送到8裏外的醫院包紮。醫生囑咐每隔三天換一次藥。


    到換藥時,我便不願躺到簸籮裏讓人抬著去醫院,而嚷著要騎毛驢去,並還要讓五嬸娘家的翠姐陪我去。爹不肯,我就哭鬧,爹直罵我是「驢脾氣」。他還是依了我,給驢上了鞍,上了馱。驢馱子的兩個條簍我和翠姐一人占一個,娘騎在驢馱子中間,爹牽著驢韁繩,慢慢悠悠地往醫院走。


    外甥女桂花(圖)


    桂花十幾歲就下地幹活,這是1982年我拍她在山上采樹葉的照片。


    桂花是我的外甥女,是大姐的女兒,今年38歲。她雖不在我家出生,卻在我家生活了近30年。


    桂花出生在1968年12月,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年月。農村女孩兒取名晚,又加上當時給女孩起個英呀,花啊,蘭啊的名字不時興,弄不好給你扣個「四舊迴潮」的帽子,所以桂花一歲多了還沒個名字。有一天,村裏的大喇叭裏唱著革命曆史歌曲《八月桂花遍地開》,爹聽到這首歌,靈機來了,對大姐說:「這個閨女,就叫桂花,有這首革命歌曲撐著,誰也不敢說咱複舊。」


    1970年代初,農村隻抓革命,不促生產,人氣有了災荒,地裏也就不打糧食了。每家一年分三四百斤糧食,摻糠加菜地吃,也隻能湊合半年。由於長期營養不足,桂花患上了黃疸型肝炎,睡一宿覺,白床單就會變成黃色。桂花要住院,姐姐卻拿不出一分錢。爹娘把桂花生病的消息告訴了我。當時我已工作,雖說每月工資隻有25元5角,我還是從僅有的200多元積蓄裏拿出了100元錢,桂花才住進了市傳染病醫院,記得我去醫院看她時,桂花看見我進門,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隻叫了我一聲「二舅」,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了。我連忙摟住她,一邊給她擦著淚,一邊說:「桂花,不哭,二舅有錢給你治病,有錢養活你,等病好了,到俺家去住吧。姥爺和姥娘給你做好吃的東西。」


    就我這一句話,桂花還真拿著當個事兒。姐姐姐夫也同意。爹娘更不用說,他們說早就打算替大姐養個孩子了。桂花出院後就到了我家。記得桂花來的那天,穿了條露著棉花的藍棉褲和一件蓋不住肚臍眼的碎花破棉襖。


    20多年之後,當桂花的女兒晶晶也有當年桂花來我們家那麽大的時候,桂花告訴我:


    「二舅,你猜當時我為啥來這兒住,我想住院用了你100塊錢,家裏肯定還不起,我來了,你就不好意思要了。再說我走了,也給家裏省下點糧食。」一句話,說得我鼻子直發酸。


    桂花剛來我家時,有一段日子融入不了我們這個家庭。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懂事太早,太勤快。那時爹和娘也都上60了,懂事的桂花就開始幫幹家務活了。娘攤煎餅了,桂花早已給她把柴火抱到煎餅爐子旁,要推磨了,桂花就趕快找磨棍,拿磨係套;每到吃飯時,她總是先讓著老人吃,自己還不敢吃飽。我在外教學,每周迴家一次,發現桂花總把自己當外人,覺得不對勁,便對她說:「桂花,你就是這家裏人,別總是覺得自己是來走親戚的。來就別打譜走了,長大了也別走了,咱永遠是一家人。」爹娘也說:「你二舅說得對,俺沒個孫女,就拿你當個孫女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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