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說了那麽多,笑得那麽好,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場滴水不漏的闊別重逢。許大仰頭望著他,正是一個卑微的蒼老的凡人,仰望著神仙的模樣。


    他輕聲,喚了一句:“六郎。”


    六郎的表情全無變化,隻有衣角顫了一顫。因為許大是仰望著他的,所以能夠很清楚地看見他那纖塵不染的衣角。


    “聽聞你明日便要走了,”六郎垂下眉,終於不再笑了,“我會去送你的。”


    第二日,許大離開了招遠鎮。


    鎮上人都來送行,直送到村口很遠開外。忽而起了一陣大風,從林梢吹拂而來,將地上沙塵俱捲起,將人們的衣裳頭發都吹散,像個頑皮的孩子。而後那風又流連至許大身邊,不停地、不停地吹著他腰間掛著的酒葫蘆。


    “哐啷——哐啷——”那酒葫蘆不停地、不停地搖晃著,裏麵的酒已空了,卻無端端散發出遙遠的酒香來。


    許大低頭看著酒葫蘆,輕聲道:“謝謝,六郎。”


    那風突然停了。


    許大轉身,一個人,緩慢跋涉而去,再沒有誰跟隨。


    十二


    第二日,老妻在棺材裏發現了斷氣已久的許大。


    好事的村人都聚集到這間小屋裏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起這個死去的老人。他看起來很平靜,好像是早已預料到了今日的死亡,所以特意躺進棺材裏來的。人們還在他身邊發現了遠行的裝束,內有一隻酒葫蘆,幾件舊衣服,還有一張地圖。


    “哎呀——這紙可太老了,這是哪年的地圖?”


    “這地兒我怎麽沒見過?”


    “這裏這裏,畫了個紅圈——招遠?這是哪裏?”


    “這不是六十年前被黃河淹了的那個鎮子?”


    “他莫不是要去那裏?”


    “不可能呀,那裏如今可是黃河一片啊!要說那鎮子,早沉在黃河底啦!”


    十三


    人們議論紛紛,而那個老婆婆,死去的漁夫的妻子,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輕生投河的那一日。


    那一日陽光耀眼,她抱著自己的孩子往河裏走。在河水沒頂、唿吸停止的一刻,她看見了一個少年。


    那少年一身白衣,望著她的眼神夾雜著憐憫和羨慕,他用很溫柔的聲音問她:“你為什麽要死呢?”


    她慘白著臉,哭著說道:“我尚未成親,便生了孩子……孩子的父親不要我,家裏人逼我嫁給一個窮打魚的……”


    “真可憐啊。”少年嘆息了一聲。


    這一聲嘆息讓她明白過來這個少年是真的能理解她的痛苦,反而引她哭得更難過了。


    “可是,”少年又說,“可是你若這樣淹死在河裏,做了鬼,可是會比現在更痛苦上百倍的。”


    她怔怔地抬起淚眼看著他。


    少年溫柔地道:“做人不過一世,做鬼卻是永生永世。做人的痛苦好忘記,做鬼的痛苦卻是忘不掉的啊。”他轉頭看向她,“到底要不要做個溺死的水鬼,你可想清楚了。”


    她猶豫了。


    少年笑了,“要不這樣,我們一起迴人世上去吧?一起去見我們想見的人。”


    她的臉上竟爾微微發紅,想了想,她又問他:“你……你也不想做鬼了,是麽?”


    “不想了。”少年道,“隻要能讓我做一瞬間的人,哪怕讓我灰飛煙滅,我也願意呀。”


    他微笑著,好像想到了別的什麽事情而感到了快樂和期待,眼睛裏都亮起了一閃一閃的光,仿佛水中倒映的千萬顆天上的星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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