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一直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許大不記得自己最後是如何迴應媒婆的了。也許他答應了。如果人生世上總是要成親的,那麽對方隻要是個活人,誰不可以呢?


    對啊——隻要是個活人。


    好不容易將這兩個婦人送走,許芸生站在門口,怔怔地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


    “……許大?”有人將他的魂兒給喊了迴來。


    他抬頭,是棺材鋪的幾個夥計,沖他笑道:“你前日訂的棺材,我們做好了,給送來啦。”


    六


    許大開始專心置辦親事。他家當不多,但勝在力大手巧,家中擺設一件件都換了洗了,漸漸地也透出一股溫暖的氣味來。他已經很久不曾體會過這種溫暖的氣味,他以為自己的家應當是在那艘船上的。


    而他卻沒有再去船上。


    他每日每夜都在忙碌,他沒有那個閑工夫再去船上,溫一壺酒,布一片餌,等一個人來。


    到了夜深時,他卻恍惚仿佛看見了六郎。


    六郎仍是穿著那身白裌衣,搖搖晃晃、飄飄蕩蕩地從道路的那一頭來,一直到了許大的院門前,而後探頭探腦地往院子裏張望。許大正坐在房門口編著竹篾子,感覺到月光帶著風微微地一偏,抬起頭,就見到王六郎一副想進門又不敢進門的模樣。


    像個小孩子一樣,像他們初見時一樣。


    許大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就那樣呆怔著。而六郎卻看向他手中的竹篾子,低著頭,小聲地道:“你,你要走嗎?”


    許大慢慢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來,“不走,我是給自己編一隻新的魚簍子。”


    六郎道:“你還打魚嗎?”


    “不打魚怎麽吃飯。”許大不假思索地迴答,立刻又沉默下去。


    他突然知道了六郎這幾句話的意思。他抓著竹篾子站起身欲迴屋去,卻聽見六郎還是說出了口:“我這幾日……一直在河上等你,卻沒等見你。我不走了,你卻不理我了。”


    許大站住,迴頭。一身白衣的少年就楚楚地立在門口,月光下的他沒有影子,孤獨而安靜,他明明是個鬼,眼神中卻跳躍著活著的人才會有的期冀的光,柔軟的、小心翼翼的光。


    竹篾子掉在了地上,許大往六郎的方向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六郎眼中的光突然亮了,他笑著跑進院子裏來,一頭撲進了許大的懷中,“你還是理我的嘛!”


    許大不說話,隻是捧住他的臉,毫不猶豫地吻了下去。


    六郎吃了一驚,撲騰起來,許大卻扣住他雙手,一邊吻他一邊將他往屋子裏拖。拖著他過了停著棺材的門堂,便進了處處是蒙著紅布的新櫃子的臥房。


    許大將六郎扔在了他新置的床上。


    六郎連忙爬起來,“你、你別亂來!我是鬼,你是人,我們不可以——”


    許大笑了。


    他這一笑,讓六郎不知所措地呆住。


    “這時候了,你卻來同我說,我們不可以?”許大的笑中透出了冷,“你為什麽不幹脆走了?”


    “我……我見那女人投河還抱著孩子,我若是讓她代了我,那就是兩條命……我不忍心,便將她救起來了。”六郎的聲音越來越小。


    “隻是這樣?”許大道。


    六郎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垂下眼去,“不……我還想再見你一麵。”


    “隻是這樣?”許大不為所動。


    “隻是這樣了。”六郎認真地點頭。


    “那我問你,”許大盯住了他的雙眼,一點一點欺近了他的臉,“你知不知道,你救起來的人,就是要跟我成親的姑娘?”


    六郎的臉色霎時慘白,連嘴唇都顫抖起來。


    許大不想再聽他說話了,也不想再看他的表情。他逕自上了床,毫不憐惜地拽下了六郎的白衣,一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頭。


    六郎吃痛地叫了一聲,淚水在眼眶中打滾,卻沒有伸手推開他。


    許大沿著他的衣領一寸一寸地往下啃咬,不說話,隻從喉嚨裏發出欲望的疼痛的悶哼。六郎輕輕地伸出手去,最後顫抖地抱住了他的背脊。


    微弱的燈火將兩個人糾纏一處的影子撲朔在牆上,像兩隻糾鬥的困獸。


    六


    許大是不願意睜開眼的。


    他害怕當自己睜開眼,就會發現昨夜的迷亂顛倒隻是自己的一場夢,六郎不曾來過,而他仍然要成親。


    可是他卻感覺到有溫柔細碎的啄吻落在他的唇上鬢邊,就像跳躍的陽光一樣。他終於忍受不住,睜開眼,便對上六郎一雙笑盈盈的眸子。


    “你……”你還在?許大到底沒有這樣失禮地問出口,他隻是安心地喟嘆了一聲,活動了一下手臂,然後將六郎攬進了懷裏。


    六郎歡天喜地地在他的臂彎裏找到了一個舒服的位置,手指在他寬闊的胸膛上畫起了圈圈。


    “什麽時辰了?”許大懶懶地問,氣息吹拂在六郎頭頂的發旋上。


    “天都亮了,還問呢。”六郎笑道。


    許大一愣,轉頭,果然見窗外已是亮堂堂的一片,隻是斷不出時辰。他猶疑地道:“天亮了……你……沒關係麽?”他記得以前六郎從來不曾出現在白日下過,他以為這就是鬼。


    “當然有關係了。”六郎笑道,“鬼可是會被太陽光曬化掉的。”


    許大看著他的笑容,目不轉睛:“你……你騙我?”


    六郎更是笑。真好看啊,許大心想,真是幹幹淨淨的少年,幹幹淨淨的眼神裏隻有他一個。


    “昨晚……”許大起了個話頭,突然又促狹地一轉,“原來鬼也會臉紅的?”


    六郎紅著臉,隻是笑。


    兩人在床上又膩歪了些時,直到許大肚子餓得透了,才戀戀不捨地坐起來,“我去做些吃食。”


    “好呀,”六郎並不起身,隻斜眼一笑,“還有酒嗎?”


    “有酒你就肯留下來嗎?”許大笑問。


    “好呀,”六郎懶洋洋地道,“有酒我就留下來。”


    許大的心猝然一跳,“留多久?”


    “要多久留多久。”


    許大安靜下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說話,我是會信的。”


    六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許大終於還是離開了臥房,去廚下做飯吃。鬼大約是不用吃飯的,喝酒也隻是六郎的嗜好而已,但這頓飯許大還是花了十二分的心思。一邊切菜他一邊想著,找個時日去把那邊的婚事給退了,那個姑娘也不好過,可以賠償一些,但總之不能再耽誤了……


    如果隻要有酒就能把六郎留下來,那真是太容易了,他真想留他到下輩子。


    不自覺地,又想起來昨晚旖旎的春宵一度。六郎的身體很柔軟,聲音很柔軟,眼神很柔軟,六郎的一切在他的手中摺疊又打開,像一張寫滿了謎題的紙,尚沒有迴答,就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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