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鬼燈籠 第五節


    打完了穀,插完了晚糙的禾,轉眼又到了秋涼時節。人閑了,心事便多了。背拱六叔感到一天比一天更煩悶,山歌也懶得唱了。少了他的歌聲,整條村子一下子就變得荒涼了。就像春天裏遍地金黃的油菜花,一夜之間全部被大風大雨颳倒凋零了似的,殘枚敗葉的毫無光采。背拱六叔表麵是一副強到底硬到底的姿態,發了“牛牯勁”的樣子,好像十隻人也拉不迴頭。其實他始終把心思放在連夜轉村的六嬸身上,放在她的肚皮上。思前想後,背拱六叔還是覺得六嬸這女人還是很安分守己的,他也始終不願相信自己的老婆會同第二個男人丟丟,會比一頂綠帽他戴。可是,自己明明就著閹了而老婆偏偏還會大肚子,這讓背拱六叔始終無法解釋。這日背拱六叔在河塍上放牛,大水牛走到河裏浸涼去了,他靠著桐油木根,燒煙,唱山歌。正唱得口幹舌燥喉嚨癢,讀書不多的他突然就有了一個想法,他對自己說:背拱佬呀,老公著閹了老婆沒會大肚人人都識,可是會沒會有萬一呢?萬一那管子自動接通了呢?有了這麽一個想法,背拱六叔就更想徹底搞清楚這件事了。他又對自己說,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吧,如果真的冤枉了老婆,豈不是白白錯過了這麽多個夜晚。於是,背拱六叔決定找個這方麵的“老經家”問一問,但是問誰呢?這種事本來應該去問計生站的人的,他們應該什麽都識得吧。可背拱六叔好像天生有點憎恨吃皇糧的人似的,對那些穿鞋踏襪趾高氣揚的國家幹部沒有好感。特別是他們又把自己捉去閹了,就更差不多成了自己的仇人了。實際上,背拱六叔唱出的山歌,有不少就是罵那種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國家幹部的。所以,背拱六叔心想懶得丟國家幹部,決定還是去請教隔離村的豆腐六,心想問一問心裏就有底了。 豆腐六姓蘇,大號叫蘇好龍,在兄弟中排行第六,因學生課本裏有“葉公好龍”的故事,有人給他也安了花名叫蘇葉公,並不是賣豆腐的。因為特別愛吃豆腐,人們也喊他豆腐六。豆腐六是個赤腳醫生,會幫人睇病也會幫豬牛開藥,還會閹雞。豆腐六閹雞不收人工錢,隻要雞卵。由於他閹雞不收費,所以天天有人提了籠子找他閹雞,他就天天有雞卵炒了下酒,一日到黑頭紅麵綠的,精氣很旺盛。豆腐六在鄰近十村八垌很有名氣,可是實際上對女人肚大這類事,他也隻是一知半解。豆腐六充其量隻是一個江湖郎中罷了,並沒有經過醫學專業學習。他之所以揚名立萬,在這一帶順風順水,一方麵是因為他睇病的時間長了,再加上這一帶就他一個赤腳醫生,到他家睇病的人多了和他到別人家睇的病人多了,他就開了名了。另一方麵,豆腐六大膽,不單敢對前來睇病的女人動手動腳吃人家的豆腐,而且什麽病他都敢醫。據說西河村有一個姓姚的得了癌症,差不多要死了,市裏的人民醫院都退了迴來。姚家無計可施,隻好為他準備了棺材。抱著碰運氣試一試的態度,姚家人找到了豆腐六,豆腐六入了姚家到了奄奄一息的病人的床前,一看一摸,說:這有何難?三服藥搞掂,病沒好沒收錢!豆腐六返屋執拾了三大包草藥交與姚家,叫姚家熬了湯比病人吃,每次三海碗。姚家人半信半疑,打開藥包看,隻認得一種叫羊角扭的,是本地山上生長的毒藥,平時牛吃錯了也會被毒死的。病急亂投醫,姚家人也顧不了那麽多,隻好按豆腐六說的,賭一把博一次了。病人被灌了藥湯,大瀉三天,瀉的全是淤黑的血,瀉得他差不多隻有出氣沒有入氣了。姚家人急了,又跑去找豆腐六,豆腐六正在幫別人閹雞,頭也不抬地說:我識得我識得,沒使急沒使急。順手給了來人一碗雞卵,吩咐憑生打碎了餵病人吃。想不到奇蹟就出現了,第四天病人就風平浪靜可以起身吃粥了。過了一個月,病人完全康複,粒事全無。後來,姚家給豆腐六送去一麵上書“華佗再世”的大紅錦旗,豆腐六就成了神醫。 關於豆腐六的趣聞軼事,背拱六叔也知道很多。有一迴豆腐六給一個未曾出嫁的妹兒睇病,戴上聽筒卻怎麽用力也聽不到病人的心跳,就喃喃自語:怪了怪了,沒有心跳的?那妹兒說:你按在我心口肉最多最厚的地方了,哪還聽得到心跳?還有一迴,一個寡婦找豆腐六睇病,是重感冒,豆腐六說不用開藥的,今晚幫你按摩按摩,明日天光就好了。豆腐六六十有五了,老婆死得早,仔兒新婦都到廣東打工去了。他在家裏是孤家寡人。這下子幹柴遇上烈火了,當晚寡婦被豆腐六折騰得死去活來,快活出的汗濕了幾張被子。天一光,寡婦果然病態全無、容光煥發了。背拱六叔提了一個膠罐的米三花,哼著山歌跨入豆腐六的門坎。背拱六叔識得豆腐六好酒,像好色一樣。酒過三巡,背拱六叔講明來意。豆腐六聽了嘻嘻地笑,伸出筷子又挾了一個雞卵送入嘴中,嚼得有滋有味。豆腐六這種人死要麵子,人越老越清高自負。明明不懂的東西偏偏要裝懂,尤其在這種情況下,豆腐六麵對一個比自己小了二十多歲的男子佬,便更想賣弄賣弄自己的學識了。豆腐六於是說,你問我識沒識得男人著閹的事係沒係?很簡單嘛,我打個比方,我地男人那條東西就是一條自來水的水管,水龍頭被關了,還有沒有水出?明擺著沒有水出嘛,沒有水出就沒關你的事嘛。豆腐六講得興起,眉飛色舞地說,我再打個比方,我用力捂住你的嘴鼻,你唆得氣沒?當然沒唆得了,你會死! 背拱六叔得了一個明確的答案,眉頭越發緊皺了。其實他一直都抱著僥幸心理,希望是自己使老婆的肚皮又大起來的。豆腐六的兩個比方,徹底打碎了他的希望。他覺得到了該追查是誰在自己老婆肚裏落種的時候了,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從豆腐六屋裏出來,走在黃昏的路上,背拱六叔連山歌也懶得唱了。風吹過,從樹上飄落幾張早枯的桐油葉,更添加了他的孤單和落寞。他感到無助,更感到憤怒,他的心中窩了一團火,腦瓜裏放電影般閃出一張張同自己老婆認識的男人的臉麵:大炮流四?燒酒八爺?阿星七?高腳三?……可是這些人都是自己老婆憎恨的人,這些人嫖賭飲吹樣樣都好,自己老婆總講他們不是好人,是十足十的壞蛋。可村裏隻有這些人有色心也有色膽呀!背拱六叔抓破了屁股上的一個個痔瘡也想不出到底是誰做的陰濕事來。走到六廓橋頭時,突然有個人和他打招唿,一下子打斷了他的思緒。向他遞煙的是阿滑二的大仔番薯老大,番薯老大剛從屋裏吃了夜要到街上去找一個人,看見背拱六叔低頭走路,不時伸手往屁股裏摸摸抓抓的,就問他從哪裏轉來。背拱六叔看看番薯老大,迴話說隨便行行、隨便行行。背拱六叔和番薯老大擦肩而過時,背拱六叔隻感到腦瓜裏“喀嚓”一下,電光火石般,使背拱六叔有了石破天驚的發現。番薯老大讓背拱六叔想起一些春耕時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又讓背拱六叔感覺到,自己老婆的肚子跟番薯老大有些脫不了的關係。陽春三月,風和日麗,紫燕歸來,百花盛開。幾場春雨後,田裏蓄起了水,村裏的人開始了春耕春種,播種、育秧、犁田、耙田、插秧,家家戶戶都忙得不亦樂乎。桐油花開了,大多數人家的田插完了秧,手腳靈醒趕得快的,已經開經開始往田裏撒迴青肥了。背拱六叔家的3畝多田還水平如鏡,不度往年,往年背拱六叔家的田是插得很快的,別看背拱六叔背拱,趕牛犁田耙田可是一把老手,有了他在田裏唱山歌,春插轉眼就過去了。可是今年不同,農曆二月月底裏背拱六叔著捉去閹了,三月農忙他就被六嬸逼迫著在屋裏養傷了,他自己說成是等閹口結痷。但他犁田耙田還是幫上了六嬸的忙,雖然比往年慢了大半拍,到底不會誤了插秧。對於插秧,背拱六叔從來都不屑參與,他認為插秧才真正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幹活,還要步步往後退,這是女人們的活計,與有誌氣的大男人無關的。所以,從來都是他從秧地裏挑了秧,一挑一挑地往大田裏擺,成行成列地擺好,然後由六嬸去插秧。六嬸彎著腰像雞啄米似的飛快地插秧時,背拱六叔會坐在田塍上燒煙,一邊隨口編些鹹鹹濕濕沒一句正經的山歌唱,一邊欣賞六嬸仿佛要翹到天上去的大屁股。今年田裏大部分的工作都落在六嬸頭上,趕得她唆不過氣來,到了屋裏還要煮飯炒菜暖潲餵豬洗衫褲幫仔女洗身,趕啊,忙啊,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屙屎都沒有時間”。 一個家沒有一個大男人撐著,天就會塌下來。這是番薯老大的一句名言。番薯老大是村裏的民兵營長,除做好本職工作外,還要串村穿巷到處去調處鄰裏糾紛。遇著誰家有這樣那樣的困難,他總會主動幫個忙,沒有二話說的。這迴看見八成人家的田都鋪成了新綠,背拱六叔家的大田還四眼望天,眼看就要到了清明了,村裏還有這樣的空白田擱在公路邊晾著實在不象樣。番薯老大便對幾戶插完了田的人家說,背拱六叔著閹了,今春動作慢了,大家去幫個忙把他家的幾畝田插了算了。番薯老大在村裏有威望,他一發話,就有人應聲而出:係呀係呀,你睇六嬸趕得雙眼都成熊貓眼了,大家就去幫個忙吧。於是唿啦啦來了七八個男女,大家分工合作,在背拱六叔的田裏忙開了。背拱六叔和六嬸正急心急肺呢,眼看人家都插完田了,自家的田還在浪涼。背拱六叔對六嬸說要不用錢請幾個人幫下手把田插了吧,你一個人怕是趕不及了。商量間,番薯老大帶人來了。他們一來,背拱六叔的田裏便落下了及時雨。這讓背拱六叔很感動。人多力量大,不幾天,背拱六叔家的田就插了八成,剩下一些一小塊一小塊的笠帽田了,不適合大徒大陣做工。番薯老大就叫其它人做自己的事去,他繼續留下幫手收收尾。就這樣,番薯老大頂了背拱六叔的腳,挑秧、擔秧之餘也彎下腰去插秧。在那幾日裏,在田塍上來來迴迴的人,就注意到和六嬸同出工同收工的男人,不是背拱六叔而是番薯老大。 就有一些人腦瓜一轉,一轉就轉到十幾年前了。原來六嬸和番薯老大是初中時的同班同學,兩人都早熟,讀著、讀著,書沒讀好,倒讀出一段朦朦朧朧的感情來了。別人專心上課的時候,他倆卻心不在焉,常常互拋紙條,常常扭頭相望。晚自修時,同學們挑燈夜讀,而他倆卻偷偷摸摸地跑到雷祖頂的木薯地,在最陰暗處練習親嘴。到了初三,兩人無心考試,倒是有了山盟海誓,並且日夜尋思著如何偷吃禁果。結果禁果沒吃到,番薯老大就被他爸阿滑二趕去參軍了,番薯老大長得高高大大,當村幹的阿滑二便動手腳改了戶口簿,虛報了年齡,把番薯老大送到武漢當炮兵去了。三年後,番薯老大複員迴來,初戀的情人已經成了他的六嬸。一氣之下,番薯老大也結了婚,娶了一個叫阿櫻的女人做老婆,生下了兩個仔。對於他們的這段事兒,村裏的許多人都明白,彼此心照不宣罷了。看見這些天番薯老大和六嬸出雙入對,有些人便聯想了很多,由聯想到亂想,便有人在心上罵背拱六叔沒生卵,日日睇住自己老婆和番薯老大說說笑笑也不管一管。番薯老大倒是一門心思幫忙做工,隻覺得自己作為一名村幹部,一名共產黨員,也該講政治、講學習、講正氣,幫群眾解決一些實際困難。經過幾年軍營的錘鍊,他總認為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又沒做虧心事,半夜拍門心也不驚。 終於插完田了。為了感謝番薯老大幫忙,這天晚上,背拱六叔殺了隻熟雞、炒了幾個菜招唿番薯老大,兩人兄來弟去的米三花,喝來喝去兩個都倒下了。若按平時,背拱六叔的酒量要比番薯老大大些,但自從著閹了,聽了醫生的話,很久不喝酒量就變小了。番薯老大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要轉自己屋,背拱六叔也就叫六嬸拿電筒送番薯老大轉去。一出門番薯老大就東倒西歪的,六嬸隻好扶著他走。番薯老大的一隻手吊在六嬸胸前,晃來蕩去,令六嬸想起讀書時番薯老大想摸又不敢摸她的事,臉上便發了燙。走到荔枝園時,番薯老大一腳踩空跌倒在地,順勢把六嬸也帶倒了,電筒摔得老遠。黑暗之中番薯老大想爬起來,手一擺摸到了六嬸的一隻奶子上,一股躁熱立即流遍全身。番薯老大索性抱緊了六嬸,兩隻手在她奶子上摸來捏去,嘴裏喃喃地說:阿英阿英我想你,很想很想你。六嬸隻感到一陣電波襲來,渾身酥軟,下身濕漉漉熱騰騰的。這時一陣風吹來,荔枝葉子沙沙作響,一下子使六嬸清醒過來,她不敢做出對不起背拱六叔的事,不敢惹村裏的人搬是搬非說閑話。她一狠心推開番薯老大,爬起來找著了手電筒。六嬸決定不理番薯老大,她往屋裏走。行了十來米,聽見番薯老大還在喊她的名字,於心不忍,想了想又掉頭迴來。她越過番薯老大往他屋裏走,拍門叫上他的老婆阿英,一齊把番薯老大扶了迴去。路上,番薯老大還在喃喃地不斷叫“阿櫻阿櫻”,六嬸的名字。好在阿英也以為在叫她。 六嬸從番薯老大家出來,慢吞吞地往屋裏走。番薯老大醉後的呢喃,把她牽迴那段早戀的日子,那是一段既甜蜜又酸澀的時光。在那些青黃不接的歲月裏,她和他一起探索了對方神秘的地方。良善村的人有所不知的是,番薯老大這個花名就是她給他安的。那是一個涼風習習的夏夜,她和他雙雙逃課不上晚自修,又偷偷跑到雷祖頂的一塊木薯地裏。在朦朧的夜色中,他喘著粗氣,緊緊地擁抱她,親她的嘴,摸她尚未完全發育的胸脯,使她渾身發熱。後來,他把她放倒地上,扯下她的褲子,硬硬地頂向她。她並沒有反抗,也並不害怕。她也對男女間的事充滿嚮往,充滿渴望,她願意給他。但是,無論他怎麽頂撞,卻總是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入口,往往半途而廢。而她也對自己知之甚少,無法正確引導他。有幾次他甚至用電筒照著她那地方,像特務分子征察地形一樣尋找目標。目標是找到了,並且用手指定了位,但是等到滅了電筒,他卻又迷失了方向。如此三番五次,他都進入不了門就壯烈犧牲了,異常喪氣地癱軟了下來。她於是取笑他,說他笨,像一條番薯。想不到他到部隊當炮兵,主動和戰友說他的花名叫番薯。複員後,他也讓村裏人也叫他番薯,因為他在家裏兄弟中是老大,大家就叫他番薯老大了。久而久之,倒好像忘記了他的真名叫梁剛強。她知道他叫番薯老大是在懷念那段往事,懷念她。其實如果他不去參軍,她肯是會嫁給他的。他到部隊去了,一去三年。她爸迫著她嫁人,要用她的彩禮還賭債,她沒有辦法,心想嫁人也要嫁到良善村去,以後也可以常常見到他。於是她嫁給了他的同齡人——一個不太馭背又家被叫做背拱六叔的男人。所有這些,他都是不知道內情的。包括結婚後和背拱六叔做那種事,她在心裏都是當作和他做的。隻是她也感到有些東西是命中注定的,比如他和她做那種事,他怎麽做也做不成。但背拱六叔隻一下就進入了她。天光時她看見床單上的血跡,心裏還在罵梁剛強當年真是條番薯,笨佛。 迴到屋裏,其實並不十分醉的背拱六叔見六嬸這麽久才迴來,問了一句幹什麽了便不再追問,伸手解她的奶罩,急手急腳剝光了她,把她扳倒在床上,輕車熟路地進入了她。現在,在背拱六叔想來,番薯老大幫忙春插這件事,是大有聯想的空間的。背拱六叔把著閹以來所發生的事情,和現在要尋找的結果合起來一琢磨,覺得真的就是一迴事。自己的老婆早在讀書時就和番薯老大好過,並且是初戀,而初戀是最難忘的。那晚上和番薯老大喝酒,自己的老婆淨幫他挾菜而不幫老公挾菜,淨勸他少喝點酒別喝醉了而不勸老公少喝點酒別喝醉了,叫她送他轉屋,不到500米的路她走了二三個鍾頭。這麽一想,背拱六叔一驚:斃了斃了,準是那晚搞的鬼,番薯老大肯定是裝醉了,半路上丟的,說不定就在荔枝園。嗬嗬,還叫人地番薯,原來自己才是番薯。怪不得她轉到屋後丟她,她像木頭一樣一粒反應都沒有。原來是著人地先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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