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謂印象,不過如同街頭擦身而過的一麵之緣,終究隻能讓盧蠍虎確認他們同自己的一點關聯,至於他們是誰,怎樣人,在各自的人生裏經曆過什麽,他全是不能知曉的。除了最初那一世醜文羲同龔忻的別離淒淒,也隻得固定住的一段畫麵,反反覆覆重複的放手與挽留,總不得遂,情有始無終,九世空。


    這因果積攢了四百年,已成了魂之根本。再沒有尋常的今生苦盡下世甘來,那人自時空的滄海桑田跋涉至此,每一世都拋卻一些,壽命、智慧、容貌,最後不惜求殘求拙,舍卻七竅玲瓏五體康健,宛如割肉獻祭,將自己供奉給撰寫命書的筆,化劫為緣,才有了重新走到龔忻的麵前盧蠍虎。


    記起了因果,他依舊是笨拙的,未得錦心繡口,難書千古文章,就會看著心上人傻嗬嗬地樂,別無所求。


    龔忻亦隻需他這樣。唯此一人,朝夕相對,了卻癡迷。


    於是盧蠍虎惶惑:“那我如今是死了還是活著?”


    龔忻語焉不詳:“是我要你生,你隻為我生。”


    盧蠍虎似懂非懂:“所以他們奪去了你的角?”


    龔忻自嘲地笑:“不!是我破了殺人的戒,又擅引天雷,天道降罰,封我修為,將我貶作人身。”


    何其諷刺的天罰?


    四百年前初獲人身,小小的女妖對紅塵俗世充滿好奇,一心隻想做凡人學倫常,去人間的喜怒哀樂裏體味一甲子。她必須裝得口不能言,因為空得了人肉皮囊,可依舊沒有學會用人的鼻子嗅,用人的眼睛看,唯有靠蛇信分辨氣味和距離。張口露了信子,妖的身份自當敗露。


    漫無目的地遊戲了幾年,輾轉混進大宅邸為仆。主人家有位小公子,擅作詩文,慈悲溫厚,蛇妖編造了孤苦的身世,他信之不疑,因著年齡相仿,漸成莫逆。小公子教給蛇妖好多書本上的人間道理,蛇妖則提筆與他分享山野軼趣,兩處都是新鮮,宇宙浩瀚五洲廣袤,便覺人同妖都渺小得微不足道。


    雖不足道,卻你有情我有意,此生足道,此心足道。


    小公子總是太小了,未及弱冠,靈慧的心眼裏堪得破懸疑難問,堪不破所謂的規矩法度綱常和世故。他以為喜歡便可以相守,告白了就成約諾,自己足可掌握。小女妖什麽都信他的。又怎會不信?


    及後,小公子離鄉赴考,女妖不得從。臨別話依依,說好了靜待良人衣錦迴,披紅掛彩來迎娶。走不到半日,思念實長,一息牽絲,扯過了山扯過了水,扯過星移鬥轉,須臾便成春秋。於是剝落偽裝催動法術,蛇信捕捉風裏的氣息,引她追隨而去。


    “原隻想不近不遠地跟著,看他平安抵達就好了。”憶敘往昔,龔忻並未將盧蠍虎疊作醜文羲,你是你,他是他。對著你說他,眼中已可波瀾不驚。


    懷爐早涼,閑置案頭,龔忻捉盧蠍虎兩手籠在自己掌心溫暖著,驀然喟嘆:“所以也許是我的出現顛倒了他的命格吧!妖命不可書,人命則由天定,我是跳躍的變,他是恆久的不變,我們撞在一起,一世的命盤全都被我攪亂了。”


    攪亂的王公命橫生了血光劫,林間遇匪,奪財更取命。任文章錦繡辯才一流,在真正的惡徒眼前俱皆枉然,純粹的暴力是無有道理的,一念生殺,由人不由己。


    同樣是義無反顧現身來救,同樣怒氣勃然乍現原身,同樣的不計後果悍然腥戾,那時的醜文羲怕了,麵對一地屍骸和獨立當中的大蛇,怕得腿軟口拙,狼狽跌坐在地,蹭著泥和血不住往後退避。


    “可你救了他。”盧蠍虎垂著頭,顯得低落,將他處的作為楔成罪己的檄文。


    龔忻環臂摟他入懷,手在他背上輕柔地撫:“但怕妖是人的本能。就像獸吃肉,鳥捕魚,你不能因天生的造就而譴責他們殺生不憫。這不公平!”


    盧蠍虎點點頭,心裏的聲音仍舊悶悶的,囁嚅:“我也怕。但我不離開你!”


    龔忻笑:“乖醜醜,你想走已是來不及嘍!”


    到底沒將故事中的後來在言詞間繼續鋪呈,許它就此戛然而止,莫憶莫憾莫再遺怨。


    天真的盧蠍虎未曾細想,既是人妖殊異遠遠推拒,又何來幾世的執念?又怎生那場心魂中揮之不去的決然分離?


    從始至終都是一樣的用心,醜文羲之於蛇仆,恰如盧蠍虎之於龔忻,畏而不卻,鍾情不問此身有別,毅然相從。


    是那一個龐大的家族不許,爹不許娘不許,所謂惜他愛他的人都不許。他們需要這天下公認的英才在朝堂上展抱負,在史書中留功過,在芸芸眾生中活得挺拔嵯峨聳入階層的雲端,成龍成神,成就豐碑。


    他們糾結起一群真的假的半吊子的僧侶道士活佛大仙,烏泱泱殺上了綠林青山間,敲鑼打鼓煙燻火燎徹夜咒罵蛇妖,符紙燒作灰鋪天蓋地地飛揚,好像灰色的蛾蝶被裹挾在熱烈的氣旋裏不得解脫,隻能向上飄啊飄,直到灰燼散裂化作齏粉,徐徐落返人間。


    一切的鬧劇未能有一項傷及龔忻分毫。她隻是灰心了,這人世容不下妖容不下情,容不下人中龍愛上妖中人,她再不想修煉成人入輪迴了。毀洞推山,斷卻人間路,從此她是水月洞天一方雄主,遠離紅塵,閑人勿擾。


    然而在她兀自避世的四百年裏,醜文羲未肯放棄。第一世,他英年鬱鬱而終,下得幽冥求鬼君賜緣,修改命書許他遇妖。鬼君不允,他便自己來找。


    九世輪迴,每一世其實他都遇見過龔忻了。隻是孟婆湯叫他忘記前緣,心上人立在麵前亦不能即刻相認。可龔忻記得的。即便換了皮囊,即便姓名庚辰皆異,她是蛇,蛇識人不需目視,唯有一根信子,辨出了往昔。


    辨出了也不敢相認,總是狼狽逃離,一躲再躲。做女子躲不掉,索性化男兒;此山躲不掉,便翻山越嶺往他鄉,鑽入密林深處幽穀巨罅。即便如此,那人仍是來了。


    醜得不被人喜歡,笨到經年獨活失語失智,捨棄了為人的所有追求與嚮往,跨過了輪迴宿命,篳路藍縷創出一條直抵心門的路,得來一個首肯,許了他這一世的有緣有分。


    盧蠍虎什麽都不知道,知足了。


    龔忻什麽都記著,亦知足了。


    緣否劫難,唯一語應對:“去你媽的!”


    ——虎子又學會了一句人話。


    真他媽不怎麽樣的人話!


    第17章 十七、蛇性不饜足


    別看堂堂山主活了八百年,自詡上通天文下曉地理什麽稀奇古怪都見識過,唯獨伺候孕婦這件事,他實在嘴硬不起來,灰頭土臉地承認自己就是個純粹的門外漢。而照顧孕夫,更連書本上都查不到了。特別抓瞎!


    誠然,龔忻自己生過孩子,不過那是蛋不是人,最長一次就是懷虎子,統共也就三個月。


    又誠然,盧蠍虎也生過孩子,不過也是蛋,每次孕一月,除了肚子漲,沒啥特別的感覺。虎子乃例外,並且嚴格來說,虎子仍是蛋,不過直接在他肚子裏孵化了。


    於是盧蠍虎這第三胎懷得可謂是跌宕起伏,叫整個洞府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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