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蠍虎攀著他胳膊站好些,揉一揉適才叫他打疼的腦袋,兩眼張得老大,既驚且喜,孩子似的傻樂:“住、住著……家……”


    龍哥白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也知道自己原來住的就是個窩棚啊?”


    盧蠍虎繼續撓發絲所剩無幾的瘌痢頭,嘴能咧到耳後根,露出一口七出八列的參差黃牙,傻憨傻憨地說:“不、不會!”


    “你不會修本座會啊!滿意不?”


    盧蠍虎嗯了聲,重重點一下頭。


    “那誰走路沒骨頭啊?”


    盧蠍虎頓了頓,居然嘟起嘴一臉委屈。


    龍哥挑釁著:“說,說,快說,本座沒開著天耳呢,且聽聽你自己說的是非曲直!”


    盧蠍虎癟著嘴,沒敢說。


    龍哥乜笑:“又試我吶?那你猜本座聽沒聽見知不知道?”


    盧蠍虎更不敢猜。


    “說!”


    不說!


    “沒事兒,說出來!”


    打死說不出來!


    “本座今晚上不折騰你,乖,疼著你呢!”


    盧蠍虎忍不住心說:“再折騰一晚就死了,沒蛋給你吃,餓著。”


    龍哥眼角猛烈抽搐。


    盧蠍虎雙手交叉揪緊了肩上的披衣,縮著脖子往後退了一步,情急大喊:“疼——”


    屁股不疼,腦門兒疼。


    龍哥沒彈他爆栗也沒扇巴掌,學虎子,化出蛇首張開能隨意脫臼的大顎,一口把盧蠍虎整個腦袋咬在了嘴裏。腥膻的信子順便自鼻孔探入咽喉深處撩撥了一通,把盧蠍虎搔得又癢又疼,身起燥熱,不由自主抖了抖。


    龍哥樂了,鬆開蛇牙恢複人形,衣袖滑落露出纖白的小臂,涼涼地貼著盧蠍虎潮紅的麵頰,將他整張臉捧在臂彎中,誘惑地笑言:“乖醜醜,知道自己來要了,妙呀!”


    於是天還大亮,盧蠍虎又起不來床了。


    他神誌半昏被卷在巨大的蛇尾裏,渾噩地起了點小心思,牙漏風唇未鎖,低聲碎喃:“妖怪不嫌人醜的,真怪!”


    “因為蛇的眼睛都不大好啊!”攜魅的嘶鳴嗬在耳畔,一言一笑,“所以我們不愛看,就喜歡聞。”


    盧蠍虎渙散的眸光裏浮起貪奢的醉意,追問:“我聞起來像什麽?”


    長信曳過鼻樑,舌尖的分叉翹起,沾了沾他濕潤的眼瞼,話音愈加啞得不似人聲,緩慢地傾訴:“你呀,是世上最好吃的香餌!恨不能連皮帶骨,全吞進肚去。”


    “龍哥會吃了我嗎?”


    “不是在吃麽?你可真好吃!好吃極了!”


    “唔,嗯哼——”


    帳中風月無邊,靡靡緋緋,帳外,可憐虎子餓著肚子被捆成個粽子樣吊在梁下,淚眼汪汪瞪住邊上才成人一臂寬的距離外躺在竹籃裏的二蛋,看見咬不著,饞得口水垂作長絲,源源不斷地在地上淌了一灘。


    第12章 十二、捨生忘死乎


    入冬以後,龍哥就變得懶洋洋了。


    非止不蒞臨人間體察凡俗的喜樂疾苦,甚至連床都不願下,一日十二個時辰,他倒有十個時辰裹在被中。吃飯在床上,練功在床上,陪虎子還在床上。虎子亦不需得誰來與他遊戲,就見著一大一小倆蛇妖各自盤成一個規整的圓,小圓填進大圓裏,一道唿唿大睡。


    盧蠍虎明白,人身修得再精緻,父子倆終究還是妖,是蛇,血涼,天暖了就活泛,天一冷,便愛群聚冬眠。好在半山裏降霜未凍,溪水邊還不見冰碴子,尚未冷到獸跡斷絕景色肅殺,因此正午日頭盛的時候龍哥還是會起來到外頭坐一會兒的。就坐在院當間的樹根台子上。那本是山林裏刨來的一段老樹樁,徑長過一臂,用龍哥的話說,這般粗的老樹該是已經成妖了。到底躲不過凡人斧鋸,也不知精魄是否找到合適的依託,不然少了原身支撐,恐怕要灰飛煙滅。盧蠍虎當時便淚如泉湧,跪在地上給樹樁子磕了幾個頭,隨後一意要把老樁連根起出來,說搬迴家移植院裏,讓龍哥幫忙念念經,興許能再把精魄收斂。


    如此慷他人之慨的行逕自然是換來龍哥一頓爆栗,順帶夜裏收拾屁股,但氣歸氣罵也罵,可龍哥氣氣哼哼罵罵咧咧地,照舊將樹樁子帶迴了小院。就揀田後屋前空地正中無遮無蔽的一塊曬場,鬆過夯實的泥地,硬生生把樹樁子栽下了。


    於是日當桌台夜燙酒,晴時擺茶雨爬龜,這老樹樁安安分分長在地裏,十天半月瞧不出死活,一月倆月無甚變化,卻實在是個不錯的家具擺設。最貼心是台麵大,龍哥隻不化出巨蛇的原身,半條蛇尾巴盤在上頭且綽綽有餘,腰細腿孱的楊柳肢,整個人蜷坐起來,大冷天裏也顯露出別樣的風情,不啻為艷景。


    隻他臥佛似的躺下,小虎子必然要黏過來。就趴在那彎迤起伏的曲線最高處,折過腰窩自成一抹渾圓的美胯上,人身蛇尾與那般婀娜緊密貼合,似在拱笑的美目上添畫一道月牙眉,相得益彰。


    在田裏忙活著收割的盧蠍虎,往往起身一迴眸,便見如此安適迷人的畫麵,堪稱賞心悅目,山居恬淡,夫複何求?


    他是料不到有危險的。


    十年了,除了父親和最後與他報來喪訊的村民,他不曾見過第三人,早以為世間將他拋棄,他亦自得做一縷遺落在紅塵一隅的孤魂。


    他不恨人,不怕人,忘了防人。


    山中拾柴遇三五旅者,好心領至自家借泊一宿,入院門見嬌兒,盧蠍虎習以為常,來人卻驚為天人,繼生色心歹念,森森獰笑亮出了藏好的兇器。


    他們是流寇,他們是暴徒,他們是一路走一路嗜血的惡匪,無法無天,見佛殺佛。


    他們要奪美色害人命,享今朝的快活!


    砍刀落下濺起珠紅,龍哥暴怒,霎時陰雲布劫雷,打落的霹靂光裏乍現玄角龍鱗的大蛇,頂天立地,代諸神降罰!


    那是盧蠍虎視界黯淡前瞥見的最後一抹景象。


    魂淒淒,幽夜中飄蕩。


    意惶惶,虛實間譫妄。


    置身在這無邊的空無,盧蠍虎突然忘了自己是誰,不記從何處來,要往哪裏去。他好似枯葉殘蕊般身不由己地飄零,停泊於一處棧橋上。踏上了木板方見其下水流,靜定無波,黑熒如鏡。那水麵上倒映出一方哀艷的麵容,偏頭看去,其人正坐在身側,赤足垂懸,亦從容地望著自己。竟不覺得突兀,仿佛他本該在這裏,一直在這裏。


    直覺是熟識之人,可盧蠍虎想不起來了。便想詢一聲,卻隻感到喉緊聲啞,一個音都發不出來。他困惑極了,麵前姱容修態的麗人則對他心念悉知了一般,微涼的指尖撫上了麵頰,喟嘆著:“癡人啊,為何不肯斷了念頭?傾盡玲瓏七竅換一麵,找見了,便是為了死在我跟前麽?我何嚐求過你的命?不需還,什麽都不需還,我從未恨過!”


    盧蠍虎癡癡地落下淚來。


    對麵的人也陪敬一滴。


    淚痕直直劃過素白的麵容,駭然畫下一筆腥殷。


    墜珠落在盧蠍虎不知何時托舉的掌心,依舊是清明透徹的瑩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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