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包頭巾,像打手。


    又換軟帽,活脫脫一個店小二。


    左右總不合適,蛇妖確無耐性,隨手在風裏一抓,撈住頂虎頭帽結結實實給盧蠍虎扣上了。他本是撒氣使性,順便捉弄盧蠍虎一番,孰料那帽兒戴在盧蠍虎頭上大小合稱,他又生得精瘦矮小,比實際歲數看著且年幼不少,有這一頂襯托,竟煞是可愛。蛇妖亦不免癡想了片刻,迴過神來拊掌大笑:“哈哈哈,就這個好!名兒裏帶虎再生個虎子,我是龍你是虎,天下無敵!”


    盧蠍虎從來沒想過成龍成鳳天下無敵,他隻求不被人嫌棄,有個人肯跟他說話能對他笑,好讓他擺脫孤獨不再夜半聽風眠,此生足矣。


    不是沒想過索性留在深山裏,但盧蠍虎自卑得不敢開這個口。他醜啊!又笨,還晦氣,加之人妖殊途,他不想害了龍哥,更不想連累了自己辛苦生下來的虎子。


    依依作別,繼續憨憨對人笑著揮手,就好像每一次目送父親的身影自土路上消失。盧蠍虎一步一步倒退著,兩手舉得高高的,不在乎對方是否看見或者是否在看。他看得見。隻要還能看見一片殘影,他就會一直舉著手揮別。


    終於四周徒餘了風聲。盧蠍虎已立在林子的邊緣,轉迴頭是自己熟悉的山景,三年裏數不清走過幾多迴,絕不會迷路。


    有剎那的恍惚,似夢醒了,幻滅了,抬腳跨迴了人間,仍舊是無依無靠無處可往,心裏頭倏地坍塌了,比原來更荒蕪,更失落。


    風割疼了臉,才恍惚是淚痕鹹澀幹涸在麵上,抬起手背胡亂抹一抹,抱緊包袱悶頭往家跑。他的家,隻有他一人,從前是,此後亦然。


    而龍哥再不能知曉那一人的心思了。山林阻斷,人影遙遙,思念和依戀全都讀不到。他也無意去知道。他是妖,數百年獨自修行,額頭角已出,此身還有輝煌的前程,那是他的嚮往。孤高又不凡的嚮往。跟生命隻有短短數十年的凡人不一樣,跟盧蠍虎不一樣。


    送走了意外的闖入者,他一路風姿綽約地搖迴了石罅,心無掛礙一身輕鬆,姿艷的容貌從內向外透露出倍兒美。美得他小尖牙又支棱在了唇外頭,嘴裏哼起婉轉的小調。


    走到洞口冷不丁想起一事,驚得花容失色捧住臉大叫:“虎子!”


    與此同時,迴到自己四麵透風的小屋裏的盧蠍虎也一下從竹凳上蹦了起來,手裏頭抱住個半人半蛇的小嬰兒,嚇得半天閉不上嘴。


    一日懷胎,兩日休憩,在蛇窟裏盤桓統共隻三天,倒是多一半的時間脖子上吊著個機靈活泛的小蛇妖,以至於盧蠍虎居然習慣了這份額外的重量,一路把虎子馱迴家也沒覺出不妥來。直到脫下虎頭帽拎在眼前想愛惜地撫一撫便收起來,才發現帽尾端赫然掛著一團重物。大約是正在皮,虎子隻用上下牙咬住那一塊布頭,尾巴尖打著卷,兀自垂掛在半空旋轉。順著轉一會兒,絞緊了,再反著轉迴去,耍得不亦樂乎。


    起先那一瞬盧蠍虎腦袋是懵的,繼而想到虎子的蛇尾,趕忙兩手把他抄住塞進衣襟,隨後就琢磨要怎麽把娃兒送迴去。


    邊想邊往外走,剛走到門外眼前突然彭地炸起一捧煙霧,隨後憑空冒出來龍哥火冒三丈蓬頭炸毛的一張臉,劈頭蓋臉質問:“我兒吶?”


    又不及盧蠍虎答應,他自瞧見了從人懷裏探出小腦袋的虎子,一把奪迴來,翻個身,照著蛇屁股劈裏啪啦一頓好揍。


    盧蠍虎哪裏捨得?忙去攔,萬事全往自己頭上攬,可著急之下更說不出句囫圇整話,盡是結結巴巴說:“我、我、別、錯……”


    龍哥媚眼瞪出了虎目的悍,調門都漲成公雞腔了,尖聲道:“你也沒跑!一個糊塗蛋,一個臭皮蛋,氣死老娘啦!”


    別看如今龍哥喜作男身玉樹臨風,可脾氣上來順嘴禿嚕仍舊會破調變雌音,還特別愛自稱女,反手小掐腰,自有一股潑辣的俊俏。


    盧蠍虎嘴上不說,神情畏懼,但內心裏其實挺喜歡看龍哥使小蠻,覺得他美,不造作。


    龍哥則不必他說。


    龍哥想聽全聽得一清二楚。


    龍哥牙疼。


    “嘖,你這孩子缺人疼缺出失心瘋了吧?挨罵還高興,抽你一頓是不還樂上天?”


    盧蠍虎捂腚搖頭,一百個不樂意。


    “疼——”


    龍哥啐他:“就會說疼!”


    盧蠍虎笑出半嘴豁牙,傻乖傻乖地說:“高興!”


    龍哥皺皺鼻頭,笑得促狹:“高興什麽呀?”


    今次盧蠍虎倒學得聰明,指指自己心口,迴他:“你知道。”


    龍哥確實知道,甫見著麵就聽見醜小子心裏頭的歡唿吶喊,喜相逢,盼重聚。


    “嗬——”龍哥憋著笑意,一雙美目四下裏略略掃過一圈,不禁嘆為觀止,“活的家徒四壁嘿!”


    說著嫌棄的話,揚手一指,竹床上多了兩套新褥席,四柱支紗帳。


    虎子不知何時從父親懷裏掙下了地,扭著蛇尾巴爬到了床邊,彈尾一縱跳上床去,無拘無束地在新褥上打起了滾。


    兩套褥子,三口人,外加一枚睡在竹籃裏的蛋,就此住了下來。


    第7章 七、睡覺要抱緊


    人間常駐到頭來也就是一時的興起,住一天是新鮮,住兩天還湊活,住三天有些膩,住到第四天午後龍哥是徹底暴躁了。


    他想不通。


    “你怎麽比深山老妖還悶吶?那條土路草都半人高了,沒人來你自個兒不會下山去呀?”


    可十一年了,盧蠍虎從最初的惴惴,到殷殷等待,及至如今的無所牽掛,身在人間又遠離人間,他已不知該如何為人。


    哪怕父親還在時,很多時候他依舊困惑自己是否該繼續活著,失語失親最後失去唯一的一點人世牽絆,卻突然思考起了意義。活著的意義,生命的意義。


    這世上並非隻有人而已。鳥是活的,獸是活的,樹是活的,花是活的,就連水與風都有緩急與柔烈,那自己是否隻應以人之姿存立於此間?人是他的生存價值,抑或僅僅是形態?這囿困靈魂的皮囊下勃勃的心跳究竟被賦予了怎樣的期待,盧蠍虎真的很想活到最後去看清楚。


    他不想死去啊!


    孤獨又彷徨,害怕卻堅定,縱使終點處仍得不到透徹的答案,亦不甘半途而廢棄了餘生。


    這般的盧蠍虎,竟是豁達得令龍哥心生了感佩。


    不過他自然是不會告訴盧蠍虎的。不說不贊,反之還要哧鼻斜目成日裏嫌東嫌西的。


    最遭詬病的必須是吃食。


    盧蠍虎幾年裏過得近乎草食係的蠻獸,狩獵漁農不懂,煎炒炸燜不會,能生個火燉鍋山菜雜煮便是他全部的廚藝了。且全是牙撕手掰,沒鹽沒醬,有素沒葷,龍哥忍不住奚落:“這是做飯吶?分明是蔬菜洗澡。”


    於是喝了三天“洗澡水”嘴裏快淡出鳥的龍哥今日徹底發作了,他要露一手。


    削拍片切,塊條粒末,一柄菜刀生生舞出了武道的禪意,先不說出鍋的餐食味道如何,光這一手嫻熟的刀功,龍哥便已經脫離賢妻良母,向著專業廚子的巔峰之路高歌猛進了。隨後果酸提鹹,熏菇充肉,芋薯當飯,才挑一筷入口,就把盧蠍虎吃得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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