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酒杯遮住自己的臉,明黃色的啤酒像是琥珀溶汁,“妹夫是幹什麽工作的?我想你結婚了吧?”


    她的絮叨又一次被截斷,她眼神茫然地看著我,好像認不出我是誰了。她的嘴唇哆嗦了幾下,幾乎掩飾不住正在兇猛衝激上來的強烈情感,有一瞬間我還以為她會嚎啕大哭起來,但在最後一秒鍾她堅持住了,一層泛著酒暈光澤的麵具很好地遮住了她的真實內心。“妹夫——?”她小心翼翼地說,我幾乎能從她聲音裏聽出顫音來。“我當然結婚了,結婚四年了。”


    “我記得我比你好像大七八歲,你的愛人我叫妹夫沒錯吧?”


    “沒——錯。”她拉長聲音說,好像在為自己爭取時間,“他在市政府機關工作。”


    “孩子呢?你們要孩子沒有?”


    一層危險的紅暈出現在她臉上,“沒要孩子,”她費力地說,緊接著加快了語速,就好像一口氣說完,這件事就可以一筆帶過,就不會被我注意到似的。“徐明他死了,今年春天死的。”


    徐明大概就是她愛人,就是現在所謂的老公一物。我一下子來了精神,難道我的機會到了?我承認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會用幸災樂禍之心人皆有之來為自己辯護,我頂多會說乘虛而入也是人之常情。我正盤算應該怎麽說時,看見她死死盯著桌子一角,眼神要多陰沉有多陰沉,簡直稱得上充滿怨毒,很容易叫人誤會她與這桌子有什麽深仇大恨。但她盯著的那塊兒地方除了有點油漬汙跡以外再無別物。聽到我跟她說話,她慢慢轉過頭去,一直到我們離開她都在竭力避免去看那裏。


    我們一杯一杯地喝著,肉串倒很少吃,空瓶子漸漸占據了大半個桌子。她給我講在她工作的公司裏的奇聞怪事,我給她講網上看到的笑話,大概她很長時間沒上網了,不時被逗得哈哈大笑。醉意漸漸湧了上來,偶爾望見對麵牆上鏡子裏自己酡紅的臉,看見的是快要喝醉的人,可我心裏還是清醒得很,老惦記著她那死去的丈夫。


    不知不覺地到了八點多,太陽早已經下山了,櫥窗的螢光燈雪亮地照耀著,四壁一片亮晃晃地慘白,她臉龐紅通通的,眼神迷離飄遠,視距都已經渙散了,我想像不到自己在她眼睛裏是什麽樣。其實我也醉得有點口齒不清了,隻消看一看桌子上林立的酒瓶子就知道我們都喝大了。以前真還不知道她酒量這般驚人,真是女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我往椅子上一靠,決心認慫了,我還沒結婚哪,沒事拚什麽命吶。


    看來她也到量了,招唿來服務員算了帳,在等找錢的時候好像又想起那個困擾她的問題,就又一把抓住我手腕,醉得一塌糊塗的眼睛懇求地盯著我,“陪陪我好嗎?”她樣子很可憐地說。


    我想我說過了她長得並不好看,離美女兩個字有十萬八千裏之遙:一張長臉長得超過可以被允許的限度,臉的寬度又狹窄得與長度不相稱,她又不會打扮,不會利用頭發來彌補先天的不足,極好地給郭德綱的相聲提供了素材。但我明知道她的麵容也好,身材也好都不具備女性的誘惑力,以前還是難免為她顛三倒四食不甘味,現在仍是不能拒絕她,真就像古人所說的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楊梅專門克製陳浣竹。


    “願意為您效勞,為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誰讓我吃人家嘴短了呢?”我帶著自嘲的微笑說道。


    她眼中濃重的憂色一下子散開,就像一滴墨水在一盆水中融掉,就像厚重的陰雲破開異常絢爛的陽光撒下一樣,在這一刻她不再是已經成了人婦的楊梅,而是又成了在電大時的那個青春少女,就是這個長得與美麗完全不挨邊的少女當時是如此地吸引我,以至在第一次邀請她吃完飯後,我站在一團漆黑的校園院子裏,伸開雙臂連轉了三個圈子,就像屠格涅夫在名篇《初戀》裏所描寫的那樣。就在這一刻我決心盡力幫助她,隻要我力所能及就決不退縮。我當時真的不知道這個誓言有多危險,將要陷我於何地。3。25


    出了飯店的門,走在和煦的晚風裏,看著各家店鋪的霓虹燈給夜空塗上了斑駁的色彩,我不免感慨叢生。當年要是能與楊梅這樣在一起散步得有多高興,可現在心靈就像徹底死去了似的一點感覺都沒有,難道人的感情真的就這麽不可恃嗎?看來當一個小說家並不是很好的選擇,弄得成了徹頭徹尾的虛無主義者,連欺騙自己一下都不成。旁邊的她仍在不絕口地談論著,好像一旦要住口就接不上了似的,她真的在掩飾什麽。我實在聽不下去了,轉身抓住她的手臂,直視著她的眼睛,“要是你想叫我陪你整個晚上就盡管直說,我會盡快打電話告訴家裏一聲,問題是你確實這麽想嗎?”


    起初她驚訝地看著我,似乎酒精已經滯塞了她的思維,不一會她漸漸明白了我的話的含義,眼神又煥發了光彩。“當然,當然要的。”她聲音有點發顫地說。


    我借用她的手機給家裏打了電話,便向她家走去。原來她的家就在圖書市場附近,我們剛才一直在圍著她家兜圈子,隻花了五分鍾就進了樓門。


    第二章


    她的家在四樓,推開房門一股淡淡的怪味傳來,好像有什麽東西發黴了。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奇特的氣味飄過來,我判斷不出是什麽味道。我在門口猶豫了一下,該不該開房門放一放,大概她以為我不好意思進別人家門,便伸手硬拉我進去。房間裏昏暗異常,透過窗簾可以模糊地看見外麵商鋪的霓虹燈。她拉著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整個身子都埋在我懷抱裏,嘴裏嘟囔著“別離開我,求求你了。”一邊在我懷抱中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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