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牌是半透明的白色,比南靈那枚紫玉環的顏色更純粹透徹,正麵書以比篆文更複雜的“不周山君”四字,背麵是不周山上萬裏群峰,裏頭流淌著晶瑩的水紋,星星點點,像黑夜中的銀河。


    那是每一位仙人生來都有的命牌。


    仙人神魂永生,若無意外,則壽命無窮;若有意外,便是命牌碎裂,則灰飛煙滅,無轉世亦不入輪迴。他本不是仙,這塊命牌是天帝拉他入仙界時鍛給他的,裏頭封印著等同於一位神靈的生命力。


    他握緊手心,將玉牌碾成了微光的齏粉。


    無數繁星漂浮在他的手掌周圍,照亮整個屋子,又隨著應周將手按在許博淵胸膛上,齊齊湧入了許博淵身體之中。


    光暗下去後,應周俯身,輕輕抱住他,與他冰冷的身體緊密相貼,強行進入了他的魂境。


    魂境中,許博淵的身體化為了一條傷痕累累的金龍,斑駁鱗片殘缺而無光澤,蜷縮在應周懷中,緊閉著雙眼。


    應周跪在虛無之中,將臉貼在金龍側頰,輕聲道:“許博淵,醒醒。”


    他心中所湧動的情緒無可言述,是比手腕上的法印發作時的痛楚更為苦澀的滋味,令他無法思考其他事情,隻剩下“許博淵不能死”這一個念頭,還支撐著他的動作。


    那一瞬間,什麽輪迴轉生,什麽重新開始,都無法被接受。死就是死了,輪迴以後的許博淵不會記得應周是誰,他會有新的人生,變成一個全新的誰,卻無論怎樣,都不會再是“許博淵”。


    應周第一次感到驚慌,第一次質疑天地,第一次對什麽東西有了執念。


    “不許死,”他在金龍嘴角邊親昵蹭了蹭,望著前方深淵一般的黑暗,固執道,“我不許你死。”


    屋外天邊,烏雲騰卷密布,從天際外而來,蔓延至肉眼不可及的遠方,雲層間電閃雷鳴,轟隆隆的聲音不絕於耳,越來越快。


    九重天上,司籍宮的小童跌跌撞撞,向著天帝所在的大殿倉皇跑去。


    他跑得太快,以至於沒看清前路上有人,“咚”得一聲撞了上去,結果把自己撞了個四仰馬翻。


    對方身量比他高出許多,灰色的長袍,冷清卻俊挺無雙的臉龐,沒有溫度的眼神,小童從地上爬起來一看,登時嚇了一跳,竟然是天塵司命。


    “司……司命!”小童趕忙低頭行禮,漲紅了臉,“小人不是故意的,司命對不起!”


    “無妨,”天塵負著手,像是已經在此等了許久,問,“你去找天帝?”


    小童答道:“正是正是,有要緊事要向天帝稟告。”


    司仙籍裏有一麵天頂,刻著九州八荒所有仙人的名字與所在,他方才在殿中打掃,無意抬頭時,看到不周山君的名字竟然突然碎裂,當場嚇得神魂俱裂,正要去告訴天帝。


    他覷著天塵臉色,拿不準是否要將事情告之,畢竟此事事關重大,除了天帝,他不敢輕易告訴任何人。


    天塵卻道:“不周山君的命牌裂了,是嗎?”雖是問句,卻因為語氣太過平淡,而更像陳述。


    小童大驚:“司命是從昆吾書上看到的嗎?”


    “嗯,”天塵淡淡道,“昆吾書早有預示,一切皆是命數。”


    見天塵如此冷靜,小童立刻放下了大半顆心。大概也不是什麽大事,否則司命既然知道了,早就該出言預警了。再說就算是大事,也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天塌下來有司命這樣的高個子頂著,輪不到他操心。


    “無須稟告天帝,也莫要告訴旁人。”天塵道,“合該有此一劫,又何必多幾個人一起憂心。”


    後麵的半句話,帶著一絲嘆息的意味。


    小童不明白他是何意,還是“誒誒”點了頭,畢竟這天地間的事情,有些天帝來說都未必作數,司命說得卻一定不會錯。


    司命說有一劫,那就是有一劫;司命說不用管,那就是管了也沒用。既然管了沒用,他還管他做什麽呢?


    日出晨曦,驚雷漸息。


    許博淵醒來,覺得自己仿佛做了個冗長的夢,夢裏他與阿朱化成的巨大蜘蛛殊死搏鬥,最終被阿朱咬穿了身體,成為了蜘蛛腹中的食物。


    但他知道那不是夢,許博淵下意識抬手按了按肩頭,他確實被阿朱咬傷了,然而此刻他的肩膀上沒有任何傷口,狀態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好。


    窗外透進光來,小白蜷縮在那團光暈之中,聽到了他起身的動靜從被團中抬起頭來,冰冷看了他一眼,又趴了迴去,往日裏總是晃來晃去的尾巴壓在肚皮底下,渾身毛髒兮兮的,看起來很沒精神。


    他下床,推開門出去,屋外的雪已經化的差不多,在陽光下閃著水光,一陣風吹過,比昨日更冷了。


    依舊是一地的屍體,並未有任何變化,他走了幾步,看到了河邊的應周。


    粗木柴火打成的柴堆上,黑色蜘蛛懷中擁著那小小的,皮膚已經青紫的嬰兒。


    應周一身白衣上下狼藉,染著大片不知是血還是其它的深色洇暈,負手站在一旁,不知是在想什麽,背影在蒼茫天地中看起來寂靜而孤獨,時間似乎都在他周身靜止,凝聚成一幅驚心動魄的畫。


    靴子踏在地上的“吱呀”聲驚動了他,應周迴過頭,神色自然道:“唔,你醒了啊。”


    那一瞬間,圍繞著他的冷漠氣息都隨著他嘴角的淺笑消散褪盡,快得仿佛是許博淵的錯覺。


    許博淵走了過去,停在應周身畔,靜靜站了一會,才出聲問道:“他們會去輪迴嗎?”


    應周搖了搖頭,“對妖怪來說,妖丹就是魂魄,阿朱的妖丹空了。”


    許博淵:“……這個孩子呢?”


    應周道:“以半人半妖的魂魄來破開人與妖的界線,他的魂魄被法陣吞噬,隻剩不到半個,已經入不得輪迴。”


    應周忽然抬手,一枚光團自他手中出現,像一顆小小的夜明珠,“還剩下一半,在這裏,我想帶他迴山中看看,或許還有辦法修補。”


    許博淵驀然迴頭,望著他的側臉,“……你要走了嗎?”


    他早就知道應周會走,因應周下凡的目的就是為了幫他登基,而他卻不願走那一條路,應周已經沒有了留下的理由,離開也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應周搖頭,道:“我會在人間等到下一位龍子出生,扶他登基,才能離開。”


    他確實早晚要迴去,但不是現在。


    阿朱妖丹已失,即使不與許博淵一戰,也已經活不了太久。況且他一直生活在京城之中,破開京城的法陣於他而言並無太大意義,他的背後應當還有人指使,對小白下迷魂之術的人,在他手腕上刻下詛咒的人,都還未浮出水麵,更何況龍脈未正,他不可能在此刻離開許博淵身旁。


    許博淵道:“下一位龍子?”


    應周點點頭,“應當是你的孩子。”


    許博淵今年二十五,早已到了凡人成婚生子的年紀,即使等他的孩子長成,也花不去幾十年功夫,對他來說不過彈指眨眼之間,他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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