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1-ep5:大橋讚歌(2)


    邁克爾·麥克尼爾穿著有些褪色的製服,緊跟在海因茨·邁耶中尉身後,穿過略顯嘈雜的廣場。大批士兵正集結在這裏接受訓練,他們躲在貝專納蘭後方的安全區,不必直接和羅德西亞的叛軍交戰。從他們臉上的神態中,麥克尼爾可以察覺這些年輕人內心的真實想法。許多人顯得憂心忡忡,他們當初加入軍隊時隻以為自己的敵人是原始的土著,沒想到會在服役期間真的遇到全副武裝的叛軍。雖然媒體一直聲稱叛軍不堪一擊,那些了解媒體秉性的人當然明白,叛軍的實力恐怕超出了這些樂觀人士的預估範圍。


    “我以為這些工作應該交給熟練的士官來完成。”麥克尼爾一直皺著眉頭,他感到自己這件軍服上有一種奇怪的氣味,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也許是久經沙場後才能養成的。現在,作為一名士兵和軍人,他若是將這件事向旁人說起,隻會招來嘲笑和諷刺。士兵是戰爭中的機器,不需要有個人的意誌和那些古怪的念頭。


    “那您大概要失望了,我們這裏的軍事人員素質一直比較低下……嗨,優秀人士都去其他地方了,誰會在非洲殖民地過日子呢?”


    “難不成軍隊在人員晉升上有奇怪的出身規定?”麥克尼爾隨口問了一句,他知道gdi有這種規矩——這也是詹姆斯·所羅門在知道麥克尼爾打算從軍後一定要求他去讀軍校的主要原因之一。


    “沒有……沒有!”海因茨·邁耶中尉連忙否認,“我們講規矩,一切按規章製度來辦事。”


    麥克尼爾一直懷疑他自己身上的軍服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可他沒有證據。喜歡貪汙物資的官僚在廢物利用上向來很是拿手,當士兵對此提出異議時,他們則用各種理由來壓製士兵的反對意見並將其中那些聲音最大的反對者稱為煽動不安的潛在叛亂分子。如果絕大多數士兵都能在這些問題上保持統一態度,也許那些屍位素餐的家夥還會收斂一些。但是,就像在重大事件中充當看客的普通公民一樣,隻要類似的事情不發生在自己身上,士兵們是絕對不會浪費時間去聲援可能讓自己陷入麻煩的事件的。得過且過才是常態,許多人加入軍隊也隻是為了混飯吃。


    邁耶中尉帶著麥克尼爾來到了一群黑人士兵麵前,指著那些正在打鬧的新兵說:


    “他們的訓練工作就交給你了。我再重複一遍,軍隊這裏缺人,沒那麽多士官用來填補崗位空缺……”


    “我知道。”麥克尼爾打量著這些或多或少有些營養不良的新兵,內心十分憂慮。他希望防衛軍或警備軍招收一些虎背熊腰的壯漢,而不是弱不禁風的旗杆。技術崗位對體能沒有什麽要求,可前線作戰部隊絕對不應該讓身體虛弱的人去跋山涉水。


    根據eu衛生專家和營養專家的分析結果,在eu境內,非洲土著存在普遍的營養不良,而那些看似身體健康的土著多半也處於亞健康狀態。從整體而言,土著大多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工作,其個人時間完全被工作填充,使得相當一部分土著沒有時間和精力思考和個人健康有關的問題,更不要說他們在養育後代的問題上普遍持放任態度了。其中少數擁有體麵工作並自律的人,似乎勉強達到了麥克尼爾的標準。那麽,還在麥克尼爾眼前旁若無人地肆意說笑的新兵們顯然不符合麥克尼爾的要求。


    “我知道你會好奇為何我軍突然多出了這麽多黑人士兵。”邁耶中尉看到了麥克尼爾臉上的疑惑,“事實上,總督閣下已經下達了新的命令,他要求大規模征召土著參軍以彌補部分軍隊叛變造成的損失。按照閣下的要求,軍隊需要接收至少兩萬名土著士兵。”


    麥克尼爾並非歧視土著,他隻是單純地擔心這些人無法在戰場上起到應有的作用。邁耶中尉又和麥克尼爾交待了一些細節,然後便匆忙地離開此地,前去開會,把眼前的四十多人扔給了麥克尼爾處理。麥克尼爾看了一眼藏青色軍服上空空如也的領章和袖標,拿起邁耶中尉遞給自己的哨子,吹響了刺耳的哨音。士兵們聽到這標誌著集結的響聲,詫異地四下觀望,卻發覺是一個和他們並無區別的普通士兵正在裝模作樣地擺出軍官的派頭。他們對此有些不滿,決定佯裝不知,繼續在原地胡鬧。


    麥克尼爾歎了口氣,他重新將哨子的一頭放進嘴裏,深吸了一口氣,用他驚人的肺活量開始吹哨。這下子不僅是他麵前的士兵,連附近其他懶散地留在原地休息的士兵也被驚動了,他們半惱火半詫異地圍了過來,想要看看是何方神聖在此興風作浪。麥克尼爾的態度無疑讓這些士兵產生了難以遏製的敵意,他們想不通這個跟自己一樣、剛進軍營沒幾天的同胞為何如此不留情麵。


    看到四十多名東倒西歪的士兵終於都站了起來,麥克尼爾放下哨子,語氣中滿是貶低:


    “要是敵軍現在打算把炸彈扔在咱們頭上,你們已經死了。”


    “現在沒有什麽敵軍。”一名黑人士兵解釋道,“聽說,製空權還被牢固地掌控在我軍手裏。”


    “戰場上的局勢瞬息萬變,您這種看法真是危險。”麥克尼爾站了起來,拍了拍軍服上的土灰,“各位,邁耶中尉今天迴不來,明天可能也迴不來,本排的訓練工作已經由他交給我來負責。給你們一分鍾時間把手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整理好,快點。”


    即便是在eu軍隊當中,麥克尼爾的地位也有些尷尬。他和這些正圍觀他的士兵一樣,是剛入伍的普通軍人,準確地說還是【訓練兵】。非洲殖民地警備軍和國家防衛軍的職能交錯使得eu為不同等級安排了不同的職務,這種特征在士兵和士官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早在法國大革命時期,新軍隊廢棄了舊王朝的軍銜稱唿,而完全使用職務來稱唿軍官,這些傳統部分地被eu繼承。麥克尼爾所謂的權威完全來自於阿達爾貝特·赫爾佐格對他的信任和支持,而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官目前是卡爾·達特曼上校,這個當初被麥克尼爾當眾暴打的軍官必然是記仇的,如果沒有阿達爾貝特保護麥克尼爾,也許上校就會采取種種措施讓麥克尼爾難堪。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我不會相信eu的非洲軍隊居然到了基層火力小組配不齊指揮官的地步。”麥克尼爾條件反射一般地去摸自己的褲兜,這才想起來他身上穿著的是這套有著某些怪味的軍服,於是悻悻地將手放到了身前。斯邁拉斯說得對,非洲地區的軍隊隻是某些人裝點門麵的工具,武備廢弛情況令人震驚。


    一分鍾之後,麥克尼爾看著東倒西歪的士兵們,不住地歎氣。


    “我沒興趣對你們拳打腳踢,反正到了戰場上,頭一批死掉的是你們而不是我。”他喊來幾個身強力壯的士兵和他一起去搬運裝備,這些包含軍服和頭盔在內的裝備是一名士兵在戰場上作戰所必須攜帶的一切,包括武器彈藥和補給,全套重量對成年人而言也算是很大的負擔。黑人士兵們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麥克尼爾和其他汗流浹背的士兵們將裝備搬運到他們眼前。南半球的冬天已經到了,南非北方的天氣也並不算冷,平均氣溫永遠在零度以上。倘若現在是夏天,麥克尼爾隻怕會當場中暑昏迷。


    “我不知道中尉有沒有和你們說明我軍當前麵臨的主要問題。”麥克尼爾拿出一套裝備穿戴在身上,“從貝專納蘭到羅德西亞,一路上地形崎嶇,許多地方是沒法使用車輛的……有時候還需要穿越山脈。負重行軍是我軍必須麵臨的考驗,現在你們按班組和火力小組站好,跟著我行動。”


    有人試圖提出質疑,立刻被同伴們阻止了。就算是那些感覺遲鈍的人,此時也發現了麥克尼爾身上攜帶的殺氣——生人勿近。他不需要用強烈的語氣或恐嚇性動作來脅迫對方,隻需要讓對方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就能讓其他人乖乖地服從他的指示。不過,對麥克尼爾而言,這離他理想中的目標還差得遠,那些真正能夠載入史冊的軍事奇才,是僅憑意誌和信仰就能令敵人感到畏懼的守護者。


    黑人士兵們一聽到麥克尼爾的命令,七手八腳地一擁而上,去拿那些屬於自己的裝備。麥克尼爾一麵向周圍的其他白人士兵詢問和這些黑人士兵有關的問題,一麵讓其他人把機槍、迫擊炮、火箭筒等裝備也搬運過來。


    “我好像見過您。”一名和麥克尼爾一起搬運機槍的士兵說道。


    “也許吧。以前我為達特曼上校做事,那時您或者其他士兵有很多機會見到我。”麥克尼爾心不在焉地應付著,他不認為這些普通士兵能夠真正理解當時發生了什麽。達特曼上校在羅德西亞北方的作戰行動是災難性的,盡管軍隊後來確實借機殺死了大量土著並基本鏟除了土著武裝的威脅,這一事件卻引來的公眾的質疑,並使得赫爾佐格總督最終被迫提前公布為了安撫土著而設立的法案。結果,總督的善意激怒了阿非利加布裏塔尼亞人,這些布裏塔尼亞人認為總督要使用【容易被收買的窮困的下等人】來分走他們與生俱來的特權,叛亂從那時開始就已經成為了遲早會發生的必然事件。


    麥克尼爾還記得他和阿達爾貝特上次去見總督時的談話。


    “這些人不識抬舉,他們根本沒意識到閣下用心良苦。”阿達爾貝特·赫爾佐格為自己的父親打抱不平,“這些習慣了偷雞摸狗的家夥本能地認為隻有和他們一起做著齷齪的事情的人才能夠和他們交談……”


    總督本人無精打采地看著一篇報告,口齒不清地說道:


    “是啊,如果他們識相一些,我就能夠迅速地解決南非目前麵臨的經濟問題,至少這些問題可以拖延到下一屆總督那裏再爆發……然後我就可以迴到歐洲繼續闖蕩了。”


    聽到這句話,麥克尼爾習慣性地看向一旁的阿達爾貝特,後者眼前一黑,大聲嗬斥道:


    “您也是為了一己之私?不會吧?我以為閣下是南非唯一的良心——”


    “唯一的良心已經死了,阿達爾貝特。豪爾赫·迪亞茲是個好人,好人活不長。”赫爾佐格總督透過黑框眼鏡嚴肅地看著自己的獨生子,“世人都是為了私利才在人間掙紮,你敢說自己參軍入伍就沒有半點個人動機?”


    長期以來,土著人在非洲受到歧視,他們隻能從事低端的體力勞動工作。在工業迅猛發展的時代,這種模式很受歡迎,無論是歐洲本土還是非洲殖民地都認為eu可以長久地生活在這種狀態中。然而,傳統工業的萎縮使得大批土著工人失業,而他們又無法從事相對高端一些的服務業,最終的結局是淪為無業遊民。於是,非洲殖民地出現了一種詭異的現象:一方麵,大量的失業人口(主要是土著)長期找不到工作,成為巨大隱患;另一方麵,許多崗位又招不到人,經濟規律使得白人紛紛放棄了體麵而成為他們以往看不起的中下層群體。如果殖民地不在官方層麵上做出調整,它將會被白人和黑人的怒火一起掀翻,而那時誕生出的可能是超過族群身份界限的恐怖事物。利用這種廣泛的不滿而暗中進行顛覆活動的結社組織不在少數,eu向來視它們為為非作歹的敵對勢力。


    “白人做老爺、黑人做奴才的日子已經徹底結束了,可有些人意識不到這一點。”赫爾佐格總督冷峻地審視著眼前的兩名年輕人,“想象一下,沒有人去填補那些崗位的空缺,那麽作為空中樓閣的所謂高薪行業也將萎縮……讓土著擁有和我們一樣的受教育權利、工作權利,恰恰是為了我們自己,是為了我們的子孫後代不會成為【體麵的奴隸】。”


    “除非……”麥克尼爾思索了片刻,“學習布裏塔尼亞帝國,將大部分白人也劃入二等公民行列。”


    “的確如此。但是,我們沒有貴族,也不像布裏塔尼亞帝國那樣擁有一個他們虛構出來的【布裏塔尼亞人】概念作為核心。”總督歎了口氣,“誰是核心呢?法蘭西人?德意誌人?還是英格蘭人?我們沒有主體。”


    即便赫爾佐格總督的動機是為了在任期內擁有更多的政績,他至少試圖探索一種長期可行的新方案。反對他的那些阿非利加布裏塔尼亞人,在遇到這些經濟問題時並沒有成熟的應對措施,隻是一味地聲稱是那些不配做人的土著奪走了他們的工作和財富。


    麥克尼爾拋下這些思考,讓其他士兵集合,向著軍營西側前進。西部有一座土丘,若是這裏發生戰爭,也許它能夠成為用來抵擋敵人入侵的主要火力點之一。


    他的第一個命令是要求其他士兵和他一起穿越土丘、到達另一側。這個任務算不上困難,訓練有素的士兵可以輕而易舉地完成這項工作。麥克尼爾一聲令下,他本人一馬當先衝了出去,其他四十多人稀疏地跟隨在後方,看起來不大整齊。其他士兵望著這一行人消失在遠處,都有些感到詫異。基層軍官委托士兵或士官代為處理管理士兵的工作,是再正常不過的,但這些代理人多半會畢恭畢敬地同時應付雙方,而不是像麥克尼爾這樣拿出比原本主官更加兇狠的氣勢來操練士兵們。赫爾佐格總督下令大規模征召土著參軍是幾天前的事情,這些僅憑著一腔熱血或是某些其他動機而入伍的土著人必然需要長時間的鍛煉才能趕得上普通士兵的平均水平,麥克尼爾的做法多少有些急於求成了。


    “你說,這些人加入軍隊能得到多少好處呢?”


    “也許隻是為了保命吧。”正在擦拭槍管的一名士兵迴應同伴的疑問,“假設叛軍勝利了,我們的日子還會照舊繼續,他們這些土著就不一定了。”


    阿非利加布裏塔尼亞人在羅德西亞宣布獨立後,迅速貫徹落實了他們的大部分綱領。其中,最主要的一條便是將他們的控製區建設成純正的布裏塔尼亞人國家,不允許那些肮髒的土著玷汙布裏塔尼亞人的血脈。阿非利加布裏塔尼亞人首先是下令一切用人單位不得雇傭土著人,而後又下令將各地的土著強製遷移到指定區域集中居住並以重兵看守。直接導致赫爾佐格總督放心大膽地征召土著的,是北方發生的針對土著的屠殺行為。阿非利加布裏塔尼亞民兵組成的武裝集團見到皮膚顏色不一樣的人就開槍,有時連恰好被困在羅德西亞的土耳其人或西班牙人都難以逃過一劫。當阿非利加布裏塔尼亞人自以為可以依靠這種手段提高內部凝聚力時,他們將土著推到了絕境。除了拿起武器戰鬥之外,土著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周旋方法,總不能坐以待斃。


    麥克尼爾希望這些為了保命而參軍的土著青年能夠燃起鬥誌,他很快就失望了。土著士兵繼續鬆散地跟隨在他身後,那樣子活像是為了應付上司的工作而決定敷衍了事的上班族文員。他想斥責這些不知輕重的年輕人,可他還是放棄了。背著幾十千克重的包裹的前指揮官停下了腳步,站在土路旁看著這些士兵慢悠悠地從自己眼前通過。


    幾個小時之後,隊伍終於返迴了營地,門口有一百多人圍在那裏,等待著這支奇特隊伍的迴歸。麥克尼爾毫無疑問地走在最前麵,他一臉輕鬆地跑進了大門,卸下身上的全套裝備,又在附近慢跑了一陣,才坐在一旁的樹樁上休息。又過了十幾分鍾,其他士兵組成的大隊人馬才姍姍來遲。他們很快看到了坐在路旁的麥克尼爾,勞累和不滿驅使著他們上前討要一個說法。麵對著眾人七嘴八舌的責難和諷刺,麥克尼爾不為所動。


    “說完了?”他淡漠地迴了一句。


    聽到這句話,黑人士兵們忽然沉默了下來。有些消息靈通的士兵告訴他們,麥克尼爾是能夠以一抵十的戰鬥專家,萬一雙方打起來,他們能否打得過麥克尼爾還是個未知數。


    “我以為人在逃命的時候會用心一點,看來我錯了。”麥克尼爾站了起來,“共和曆152年(皇曆1943年下半年~1944年上半年),聯邦軍突襲鄂木斯克,我軍有一千多人因為還在睡覺,被當場炸死在床上。再往前追溯,共和曆150年(皇曆1941年下半年~1942年上半年),因為時任指揮官本人睡覺耽誤了五分鍾,我軍十幾萬人在凱瑟琳施塔特被包圍,隻有67人幸存。”他迴頭看到了其他圍觀的士兵,於是提高了音量,以便讓這些觀眾也明白他的想法,“我跟你們一樣,隻是個普通士兵——但是,坦誠地說,我不想和你們並肩作戰,因為你們的下場大概是很快成為連戰場邊緣都摸不到的屍體。”


    他向著院內營房的方向走去,沒有人阻攔他。麥克尼爾所說的當然是事實,而且是被釘在恥辱柱上的經典反例。然而,這些土著人內心可不一定將eu當作自己的祖國,更不會將eu的曆史當作自己的過去。他們隻是被迫參加這場戰爭,不戰鬥就隻能等死。


    假如渾渾噩噩地消極抵抗也能求生,沒有人會想要充當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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