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1-ep2:羅德西亞戰記(16)


    阿達爾貝特·赫爾佐格(adelbertherzog)也許繼承了雅各·赫爾佐格(jacobherzog)的一切特質,唯獨沒繼承老頭子那能夠以假亂真的慈祥麵容。他的父親能夠喜怒不形於色,外人看到的永遠是和藹地向著他們微笑並彬彬有禮地處理一切難題的總督閣下。相比之下,阿達爾貝特永遠掛著一副苦瓜臉,用麥克尼爾的話來形容便是滿臉戾氣。這副尊容總是讓人望而生畏,他的屬下時常懷疑自己某件事做得不對而引起了長官的憤怒,加之阿達爾貝特還有嚴重的迫害妄想症,和他共事絕不是一件好差事。


    和往常一樣,阿達爾貝特在用餐後選擇完成他當天為自己製定的訓練計劃,這種自律性往往令人驚訝。身處北方土著保留地的邊緣,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又都帶著巨大的風險和可觀的收益。那些被雇傭的特遣部隊隊員還在遠方和土著拚命,而軍隊就在封鎖線外圍坐山觀虎鬥。卡爾·達特曼上校永遠會強調說,他們絕對不能讓公眾知道這個計劃,誰也擔負不起屠殺土著的罪名。其他人也許相信長官的胡言亂語,也許內心有著種種不滿但最終選擇了一聲不吭,他們忠實地執行著長官的命令,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們謹慎過頭了。阿達爾貝特能夠找出更多、更合理的借口幫助軍隊逃過媒體或公眾的質疑,他們應該做的是集中優勢兵力一舉將土著全殲,而不是寄希望於一小撮戰鬥專家去擾亂敵人的後方並迫使敵人主動暴露。假如主動權完全掌握在阿達爾貝特手中,而他恰好又能自由地調動資源,他當然會選擇更粗暴簡單的處理方法。然而,他不能違抗卡爾·達特曼的意誌,即便他有個當總督的父親也不能讓少校反抗上校的命令。為了讓計劃圓滿成功,阿達爾貝特盡心盡力地和麥克尼爾等人共同規劃了一個不那麽冒險的作戰方案,隻要各方配合得當,殲滅該地的土著應當不在話下。


    但是,情況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幾天之前,一個隻有十幾歲的意大利年輕人——他是雇傭兵的一員,名叫卡洛·法拉——趕迴了營地,向還在作壁上觀的防衛軍報告了一個重要消息。當時,阿達爾貝特本人就在野外巡邏,恰好遇到了渾身是傷的年輕人,便連忙將他帶去見達特曼上校。卡洛·法拉聲稱,土著的實力遠遠超過預料。他們此前派出一支部隊前去襲擊一個土著部落,在戰鬥結束後遇到伏擊,死傷慘重。目前,麥克尼爾和大衛·羅伯茨帶著不到十名隊員在外流竄,而剩下的幾十人則在附近的一處軍事設施中等候。


    卡爾·達特曼上校象征性地聽取了意見,然後讓阿達爾貝特和斯邁拉斯前來討論對策。


    “我以為您訓練出來的部隊應該有很大的本事。”上校冷冷地盯著剛走進帳篷的阿達爾貝特,“他們不過是攻打一個隻剩下老弱病殘的部落,就被從後方包抄上來的土著打死了一半人。我想,哪怕讓職業劫匪去應對都不會比這種結果更差了。”


    斯邁拉斯筆直地站在達特曼身邊,如同一座雕塑。阿達爾貝特知道,斯邁拉斯絕不會在場麵尚不明朗的時候說出可能冒犯任何一方的話,他隻會在大局已定的時候才會不痛不癢地下個結論給其他人聽。


    麵對著上司的責問,阿達爾貝特毫無懼色。他從來不會在乎隻憑借職務和名頭壓製他人意見的無能之輩,而主要原因便是他還有個隨時可以為他轉移這些壓力的父親。可以說,假如沒有赫爾佐格總督明裏暗裏為阿達爾貝特鋪築通向大好前程的道路,換成旁人像他一樣無所顧忌,早就被閑置了。


    “迄今為止,我們對保留地的情報依舊不足,再說訓練時的水平究竟能發揮出多少也是因人而異的。”阿達爾貝特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如果說我有什麽責任,那應當是計劃考慮不周,而非訓練出的士兵不夠格。”


    “好,那我們就來談談計劃。”達特曼上校餘怒未消,“首先,我們並不知道這裏原先存在什麽見鬼的地下軍事設施……”他伸出右手指著地圖上一塊區域,“但是,從他們的行動來看,毫無疑問是打算采取強攻,這跟我們之前的想法完全不同……”


    阿達爾貝特耐心地等到卡爾·達特曼上校把該說的廢話全都說完了,才不慌不忙地反駁道:


    “長官,如果我沒記錯,向我下令修改計劃並要求他們以更多地殺傷土著有生力量為目標的,恰恰是您本人啊。”


    達特曼呆立當場,他沒想到阿達爾貝特敢如此直截了當地頂撞他,以至於一旁的斯邁拉斯已經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上校舉起手指著阿達爾貝特,忽然又覺得不妥,放下手臂後胡亂地在帳篷內走來走去,心事重重。計劃成功了,剿滅土著的功勞當然是歸達特曼上校本人,他也有機會離開這種蠻荒之地,有朝一日能夠迴到歐洲開創新的事業。至於計劃失敗的下場,不必多說——他的仕途就到此為止了。


    “這件事的主要負責人都在這裏,要是出了差錯,所有人一起承擔責任。”上校虛張聲勢地說道,“你們兩個也沒法免責,所以哪怕是為了自己考慮,我奉勸你們盡快找出一個解決辦法。”


    “長官,恕我直言,如果您沒在補給上缺斤少兩,他們也不至於落到這種地步。”斯邁拉斯出乎意料地站在了達特曼的對立麵,“我猜測他們計劃以這個地下軍事設施為核心,靈活機動地四處襲擊。但目前得到的情報證明土著訓練有素,他們每一次襲擊後必須迴到附近的補給線,而您提供的補給其實不足以支撐他們繼續作戰。”


    達特曼大為窘迫,他這迴徹底搞不清兩位得力屬下在做什麽打算了。按照他一貫的思路和直覺,上校猜測他們是希望從自己這裏分到更多的收益。換作是他,也會想要從主導者手裏敲詐一筆,這是人之常情。一想到這一點,上校心中的不滿逐漸消退了,他倒是很樂意用小恩小惠收買一些能力過硬的手下。


    “那麽……”盡管如此,達特曼依舊不會放下架子,“你們認為目前最好的處理方式是什麽?”


    “雖然我們的初衷是將事態控製在不被外界知曉的範圍內,然而一旦他們全軍覆沒,想要壓製消息就不可能了。”阿達爾貝特不為所動,“最好的辦法是趁局勢惡化之前立刻派出部隊去那處設施,把它作為封鎖線的新指揮部,將周邊所有的土著隔離在一個個扇區內。”


    達特曼不會派兵。他不可能接受這個選項,讓他拿自己手下的士兵去涉險,簡直是要了他的命。隻要死的不是他的士兵,他就不用承擔任何責任:紙麵上不存在的人不會對他有任何威脅。上校眯起眼睛,重重地歎了口氣,以商量的口氣友好地問道:


    “還有沒有其他方案?我是說,士兵的準備還不是很充分——”


    “沒有,長官。”阿達爾貝特拍案而起,“而且,我猜土著很可能在外來威脅或布裏塔尼亞人的指使下放棄原有的互相敵對態度、轉而建立了聯盟。假設果真如此,他們就死定了。”向來不會對任何人表露善意的阿達爾貝特繼續說著冷酷無情的宣判書,“我的方案,出發點是確保勝利。如果您執意不想派士兵去支援他們,那我們最多也隻能做到救迴幾個人,不可能再取得什麽戰果了。”


    倘若阿達爾貝特好言相勸,達特曼上校說不定就會聽取他的意見。但是,一方麵上校本人似乎不想改變原有想法,另一方麵他原本平息的火氣被阿達爾貝特這種自負的態度重新激起。阿達爾貝特·赫爾佐格有什麽了不起的?如果他沒有一個當總督的父親,他也不過是個泯然眾人的普通軍官罷了,哪裏值得這麽多重視?他就是要向阿達爾貝特證明自己能夠空手套白狼,他還算年輕,沒被時代的大潮淘汰。


    “我已經決定了,就這麽辦。”上校斬釘截鐵地說道,“你們就在這個意見的基礎上修改一下計劃,然後安排下麵的人執行。其他問題等到新的反饋意見傳達過來以後再說。好,散會。”


    望著昂首闊步走出帳篷的上校,阿達爾貝特和斯邁拉斯都清楚,他們恐怕再也不可能等到新的反饋意見了。


    吉恩·斯邁拉斯才不想把自己的名聲和前途毀在這樁生意上。三個人當中,最不怕承擔責任的當然是阿達爾貝特·赫爾佐格,於是他打定主意讓赫爾佐格少校接過這燙手山芋。


    “赫爾佐格少校,計劃當時是你製定的,解鈴還須係鈴人。”斯邁拉斯皮笑肉不笑地向阿達爾貝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阿達爾貝特無力迴天。卡爾·達特曼上校不鬆手,他隻能在已有的框架內修補缺陷,而這些修補對扭轉戰局毫無用處。最後,防衛軍並未派出一兵一卒去支援被困在保留地內部的特遣部隊,隻是繼續收縮包圍網,士兵們則終日遊手好閑,看得阿達爾貝特連連搖頭。他料想眾人兇多吉少,便打算把卡洛·法拉留下,但這個意大利年輕人在匯報結束後就馬不停蹄地踏上了迴程的路,看來他很看重這些和他並肩作戰的隊友。


    為了讓自己盡快忘記這種愧疚,阿達爾貝特用持續的高強度訓練來麻痹自己。不過,這種掩耳盜鈴的行為終究還是被新的殘酷事實終止了。這天夜裏,剛睡下不久的阿達爾貝特被斯邁拉斯叫了起來,後者表情嚴肅地通知他立即去找達特曼上校。


    “發生什麽了?”睡眼惺忪的阿達爾貝特不想搭理那個在他看來膽小怕事的長官。


    “出事了,幾個小時之前我們的直升機航拍發現保留地起火了,現在火勢大得連附近的駐軍都能看到火光和濃煙,最遲明天早上整個事情一定會暴露。”


    “那不是我的問題,讓上校自己去麵對旅部和媒體的責問。”阿達爾貝特立刻表示不感興趣。


    “還有更糟的,我們發現附近的土著好像準備對防線發起進攻了。”斯邁拉斯連忙勸說阿達爾貝特打起精神,“他們不是以散兵遊勇的形式逃亡,而是有組織地在附近集結……看樣子不像是被火災逼出來的。”


    阿達爾貝特瞬間猜出了事情的大概經過。雖說保留地幾乎每年都會發生火災,但規模這麽大的火災顯然是人為縱火造成的,換句話說它可能是那些特遣隊員用來保命和轉移敵人注意力的最後手段。然而,特遣部隊可能並未料到土著原本就打算進攻防衛軍的封鎖線,隻是這場大火讓土著已經喪失了全部退路,防衛軍要麵對的是一群無所顧忌的瘋狂戰士。


    卡爾·達特曼上校披著一件軍大衣,站在野外看著天邊的大片紅色。天氣也並不算涼,他依舊凍得渾身發抖,仿佛並非麵對大火而是置身冰窟。


    “這場火啊,簡直是燒在我的頭發上。”上校愁眉不展地看著從後方跑來的兩名少校,“好在,我們等待已久的時機終於來了。這些天殺的土著,今天我要讓他們全都葬身火海,誰也別想活著走出這裏。”他衝著屬下喝道:“告訴各單位,現在我們也開始放火,把這些原始人給我燒成焦炭!”


    吉恩·斯邁拉斯從上校的憤怒中發覺了色厲內荏的真相,上校不想讓任何人活著走出火場,其中也包括那些特遣隊員。阿達爾貝特還在為土著衝擊他們準備不足的防線而苦惱,上校的反常興奮就像是那些罪犯急不可耐地銷毀犯罪證據一樣顯眼。然而,就算特遣部隊真的全軍覆沒——而且是被他們防衛軍放火燒死——斯邁拉斯也無話可說。這些可憐人本來就是他們的工具,不聽使喚的工具沒有保留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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