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煐的兒子冠燚剛剛牙牙學語,咿咿呀呀地甚是可愛,緋絕顏抱著小侄子玩了許久,猛然瞥見嫂子淩厲的眼神便知趣地放下了。


    天下的母親都是舐犢情深的,緋絕顏沒生養過,大概是怕她抱摔了命根子。


    緋絕顏欲告辭,蒙煐卻說什麽都要留她吃飯。她看著強顏歡笑的嫂子是真心不想留下,奈何長兄熱情勸慰,強行離開好像看不起長兄的盛情,便勉為其難地留下用飯。


    若不是知道長兄蒙煐自小疼愛她,她可能都覺得這是異常虛情假意的宮宴。


    冉萱看似殷勤勸進,可是緋絕顏每動一下筷子,冉萱都要詳細介紹一下這菜如何珍貴難得,是她從娘家帶來的。緋絕顏筷子停在半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蒙煐開始光顧著拉著緋絕顏聊天沒注意,後來發覺他的夫人嘴是真碎。


    “吃個飯都不安生,這個珍貴,那個難尋,你們龍族了不起都拿迴去你自己吃好了!我們神鳳山還不至於要仰人鼻息吃飯過日子。”蒙煐說罷,把筷子“啪”地一聲扣在桌上。


    冉萱一愣,她本意是要向緋絕顏炫耀家族強勢的,卻沒想到引得父君動怒。


    緋絕顏覺得尷尬,卻也覺得這族長夫人雙商都不太高,換了別人做不到親和,至少麵上過得去就好,畢竟緋絕顏的身份在神鳳族還是很特殊的。冉萱卻覺得她要緋絕顏麵前彰顯一下地位,順便顯擺一下娘家如何了不起。卻不知此舉對男人來說甚是厭煩,別說男人,女人也不大受得了,緋絕顏聽著,冉萱老是張口閉口娘家好像她被夫家薄待,神鳳山是個荒山野嶺,都沒見過世麵一樣。她若是提及龍族的獨門功法就算了,一點吃食也炫耀個沒完,生怕別人不知道她不學無術淺薄無知麽?


    冉萱被下了麵子,登時一愣,杏目發紅,帕子已經拿出來準備接納眼淚了。


    緋絕顏想著得了,這飯是吃不成了。


    蒙煐忽然說:“你今日忙了一天,就看看孩子吃過飯沒有,沒什麽事就歇著吧。”


    冉萱眼眶中的淚轉了轉硬是憋了迴去,行個常禮:“父君說的是,那我就隻好先失陪了,妹妹別見怪呀。”


    緋絕顏冷眼看著,這是給對方台階下呢。


    冉萱離去後,蒙煐一聲長歎,“父君當初隻認為與名門望族聯姻是名利雙收,哪知那些所謂高門閨女身嬌肉貴的,情理不通,看重的隻是身份地位,唉,小十三哪。從前我也和父君一樣認為你太任性,做父母的哪能害自己的孩子,定然都是挑最好的。你幾次抗婚,我也跟著著急。可是現在看來,你未必不是對的。將來你就找個你自己喜歡的,管他是販夫走卒,還是神仙鬼怪。”


    緋絕顏倒有些驚訝,長兄是和父親最像的孩子,父親的一切思想主張,長兄都封為圭臬。可是如今成婚多年,竟然感慨至此。


    緋絕顏小心地措辭說:“也不盡然,找什麽樣的人都會有矛盾,兩個不同環境、不同家境、不同經曆的人在一起總會有碰撞,大抵也沒什麽不同。”她在凡間時,還不是有個恩不提,情不理的太後大嬸,跳著腳搞事情,所謂夫妻絕不是兩個人感情好就得了,也得看兩人是否具備撐起各個關節的能力。


    蒙煐泄氣地說:“你還不懂,我這夫人若不是我能繼承族長之位根本就不會嫁與我,她看上的根本不是我這個人。行事作風完全小姐做派,動不動搬出娘家耀武揚威。她龍族尊貴,我們神鳳族也是上古顯赫大族,又沒高攀她。所幸,她沒惹過什麽大亂子,要不然我定不容她。”


    緋絕顏點頭不語。


    蒙煐說:“她要是敢怠慢你,你就跟長兄說。她是族長夫人沒錯,可是你還是神鳳族最尊貴的小公主是大祭司呢,按禮你是有神職在身的,她若對你不敬你立刻告訴我,這是咱們的翎澤宮,沒個體統可還行?”


    緋絕顏笑笑說:“長兄說笑了,嫂夫人待我很好,今日小妹來得唐突,惹兄嫂不快實在罪過,改日再來登門謝罪,就此告辭。”說罷要離開。這是非之地還是不要久留的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自己可不要攪進別人的經裏去。


    任蒙煐再怎麽說,緋絕顏都堅持離開了。


    這飯吃得當真不消化,緋絕顏讓侍女送來些百果玉乳羹來,一邊吃一邊在想長兄提及的“一線之隔”是什麽意思呢。


    夜裏入夢,是小時候去拜西方神母為師的那段往事。


    西方神母乃是創世之神的親傳弟子,身份尊崇,修為極高,靜守一方不與天界那些盯著尊位的家夥為伍。


    少時的緋絕顏揣著對父君的不忿,留書孤身一人前往西方不望海要拜西方神母為師。其實在那之前她甚至都不確定西方神母這號人物是否真實存在,因為西方神母的驚世傳說不少,以血入海滅荒火,斷發化山隔水患,是個心係天下的尊神。但並沒有人真正知道她所居住的不望海在什麽地方,隻說是西方。緋絕顏就那麽偏執地出發,吃了她想都不敢想的苦,去了西方所有的水域尋找無果。


    緋絕顏就那麽固執地尋找,不知是不是注定的,在她身體達到極限,彌留之時,恍惚間看見遠在天邊的山與自己倒下的這片山之間,漸漸翻滾起濃鬱疊厚的雲氣。她當時以為自己是真的要死了,雲都在天上,怎麽在這無邊際的地方從下麵升起來而且越來越滿,漸漸地連到天邊成了雲海。


    從那天際邊的山腳飄過來一葉孤舟,緋絕顏實在沒了力氣合上了眼睛。再睜眼時,自己竟然在那小舟上,劃船的是一個小仙童。她無意間瞟過去,這小舟竟然在雲海之上徐徐而行,仙童用船槳劃著的,正是嫋嫋的雲!


    緋絕顏入了山,方知他們過的雲海正是不望海,所謂不望海根本不是尋常意義的海,而是雲海,而且是特定的時辰出現的雲海。


    西方神母並未像人們說的那樣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相反是個春秋正盛的眉目清秀雅麗女子,一身紫白相間的衣袍,左臂上是紫寶赤金圈,頸上一串紫星石,耳墜上亦是紫星石。


    緋絕顏本以為拜她為師會很難,可是她已說明來意,人家說過了規矩就行。後來緋絕顏才知道西方神母看不過天界神界那些躺在功勞簿上鑽營的人,隻要不出打亂她也不打算出山,所以自己挑了這不望海環繞的不望山隱居起來。奈何老人家並不是個完全清冷的性子,修行是修行,可是登峰造極時也就是機械的重複,日子久了難免無聊。招了山中小精怪們入她門下,平日裏灑掃做飯,高興了還拉著他們一起喝酒賞雲海。可是小精怪畢竟天資有限,打打雜還可以,修行就不在行了。難得有緋絕顏這麽一個根骨好的拜上門來,西方神母正好打發無聊。


    然而礙著本門規矩欲拜師必須蹚了火棘河,滾了靈削陣才行。


    緋絕顏看著山門前一浪高過一浪的火焰和奔流不息地流淌翻湧著,她毫不猶豫地將磨得滿是水泡的腳踏了進去,她第一次知道火焰也可以像荊棘一般刺入肉體,肌體觸碰火棘之處痛到失聲,她隻能靠表情的猙獰去承受這種無法言說的痛。這河並不深,隻到大腿,可是走的每一步都足以痛暈過去,在最後幾步裏,緋絕顏痛到麻木,幾乎是用手爬著上了岸。


    西方神母是有些不忍的,讓她修養些時日再去靈削陣。可是緋絕顏好不容易找對地方,生怕她反悔,堅持要連著過靈削陣。


    緋絕顏是被小精怪化成的仙童攙扶著入的靈削陣,所謂靈削陣在一片空地之上,乍一看上麵什麽都沒有,稍微變換角度就會發現空地之上有無數的極高的極薄的鏡片,每個鏡片都有不同的角度,滾靈削陣就是從這片空地穿過去。仙童告知這些鏡片極為鋒利,不會傷人皮肉但能削靈骨,沒削一次,靈骨就薄一分,靈力也會減一分,要盡量保持不被碰到,否則靈骨若被削減殆盡會靈力散盡。


    緋絕顏咬牙冷笑著,果然是個篩選的好法子,沒點本事可不配拜師。好在她明裏暗裏修習跟著父君和兄長修習了一些法術。緋絕顏用法力瞬移,沒想到這些鏡片也會旋轉移動,防不勝防,她因為身體疲勞又有傷拖了後腿被削了幾次,好在自己身手敏捷,用法力得當,總算有驚無險地闖了過來。


    西方神母對她甚為滿意,緋絕顏拜師後,得師傅傾心知道修習,很快就有小成。


    緋絕顏一直很奇怪不望海明明是雲,為什麽也叫海。


    師傅卻說:“你明明是個青鸞,為什麽名中帶緋?”


    緋絕顏小聲嘀咕:“名字又不是我自己取的,父母給的有什麽辦法。”


    師傅輕笑兩聲,“這不望海的名字卻是我取的,每日日落十分,正是陰陽交替之時,若是雨季水氣正濃恰好成霧,並不是每天都有雲海。所謂不望,就是不要每日都去望它,它一直都在。望之未常有,不望卻在心。”


    緋絕顏當時不太明白,卻又不好追問。


    忽然就醒了,緋絕顏歎口氣,下山之後一直沒去看望師傅。師傅夢裏的話卻一直在耳邊縈繞,望之未常有,不望卻在心。如今重新咀嚼師傅的話,倒覺得意味深長。不望海隻出現在雨季,而出現的時候正是陰陽交替,那裏本就難辨方向,若是不熟悉那裏的人對著天邊的紅日,甚至可能混淆昏曉,而那時也正是陰中有陽,陽中帶陰,明明應該分界的時刻卻反而模糊不清了。


    “有亦是無,無亦是有。”緋絕顏不自覺地念出這句話。她好像想到了什麽,卻一時說不清楚,或許第二重修行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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