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洪明文不一樣,他要這一百三十六口人一個個死在他們麵前。那場麵著實悲壯又慘烈,沉甸甸的一條條性命壓在心頭,足以讓不少沖霄劍修思緒停滯唿吸一亂。


    並非那些沖霄劍修不敢殺人,而是他們已然率先認為自己沒有與洪家人開戰的理由。一切事情洪明文已經痛快利落地承認下來,這些人本不該死不用死。縱然他們隻在一旁觀望靜默不語,但恍惚間他們都成了逼死這上百人的兇獸,又如何能讓那些心性高潔行事磊落的沖霄劍修不難過?


    就這點而言,洪明文的做法自比白溫然聰明許多。他著實是個了不起的對手,縱然死亦要攪擾得那些沖霄劍修不得安寧。


    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才是智謀的最高境界。


    一直旁觀的容紈終於忍不住了,她微微側過頭去,麵色蒼白如雪。言傾安撫般拍了拍容紈的脊背,輕聲細語道:“容道友不必難過,要怪就怪洪明文不識好歹勾結外界修士。我們那些死在虛空界中的道友們又是何等無辜?”


    容紈隻低聲道:“一切道理我都明白,可我終究有些不忍心……”


    言傾的動作剎那間停滯了,她不知該說什麽好。若讓言傾看來,隻讓那一百三十六口人轉世重修還算輕的,他們合該將其神魂攪碎讓其不如輪迴才算痛快。


    若非她與容紈運氣好遇上了顧夕歌和紀鈞,她們倆也早成了虛空界中一捧黃土。碰到危及自身性命的仇人,容紈尚能跟她說什麽不忍心,真是有些幼稚可笑。


    紅衣女修從未這般深刻地體會到,她與容紈一者為魔一人是仙。是那並肩作戰的幾十年讓她生出了些微錯覺,由此方錯將容紈當做摯友。原來她們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從未消失,是她執迷不悟太過心軟。


    容紈覺出言傾的手離開了她的脊背,心中立時失落無比。聰慧如她,怎不知言傾心中想著什麽?但她一字一句皆為實話,碰上旁人尚且願意遮掩兩分,唯有麵對自己的朋友才坦蕩明了地將所有心事一併攤開。她卻未料到言傾居然會冷落她,一時之間思緒萬千百味陳雜。


    類似的情況亦發生在不少人身上,剎那間大衍派與沖霄劍宗之間升起了一層透明壁障,若有似無卻也堅固無比。


    顧夕歌心中也免不得對沖霄劍宗有些失望。這樣倔強又不識時務的門派,能安安穩穩流傳了上萬年可真是一個奇蹟。前世他身為沖霄劍宗最後一任掌門,縱然對宗內事物有頗多不滿之處,亦無能為力。他不知該保全這門派的最後幾分風骨,抑或和光同塵與這渾濁世道同流合汙。然而還未等他真正下定決心,那猝不及防的天地大劫就來了。


    太過漫長的歲月逐漸消磨了所有瑕疵之處,沖霄劍宗更因早已毀滅而在迴憶中越發美好三分。他是因紀鈞而惦念沖霄劍宗,抑或是憎恨自己的無能與軟弱,即便此時顧夕歌也分不清自己對沖霄劍宗的感情。


    “一切全因洪明文咎由自取,各位何必掛礙於心不得解脫?所有因果與報應自有我一力承擔,諸位根本不必擔心。”失望之下,顧夕歌說出的話也就格外少了幾分小心與估量。


    話一說出口,顧夕歌就心知不好。他不由暗中責罵自己太過反常,竟將最不該說的話說了出來。他這話不亞於鄙薄所有沖霄劍修的人品,換做是誰都忍受不了。


    隨後沖霄劍修的目光一道道望了過來,直直落在顧夕歌身上,亦是同樣的失望與暗淡。


    容紈率先開口道:“顧魔君此言著實不對,我等從來不是害怕承擔責任的懦夫。原來在你心中,我們沖霄劍修隻是那般貪生畏死的小人。”


    以往她將顧夕歌稱為顧師侄,隻當七百餘年前那樁弒師叛門之事從未發生過。可容紈現在卻稱唿顧夕歌為顧魔尊,不言而喻的冷淡與疏遠。


    原本冷凝的氣氛剎那間更難堪了幾分,白衣魔修不由攥緊了紀鈞的手,好在那玄衣劍修的手掌依舊如往日般溫暖堅定。


    顧夕歌眼見一名名師長同門沖他微微行禮,毫不猶豫地踏上劍光直接離去。他眯細眼望著那些人,既覺得懊惱又覺得失望。一時間他周身魔氣冷厲了兩分,即便是紀鈞也不由微微後退兩步,卻依舊不放開顧夕歌的手。


    直到顧夕歌覺出熾熱液體順著紀鈞手腕流淌到他的手心,他才猛然驚醒。他不由自主鬆開了紀鈞的手,出神般凝望著自己掌心中顏色赤紅的鮮血,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魔修越是驚慌,周身魔氣反而越發森然了兩分。剎那間聚攏成一隻森然巨獸,拱起脊背眼眸赤紅衝著紀鈞齜牙咧嘴。


    那是他心心念念要保護的師尊,從始至終他卻總讓師尊受傷。不管是七百年前的那道劍光,抑或此時猝然發難的魔氣,都讓顧夕歌心中驚慌不能自已。


    大衍派諸多殿主隻十分奇異地發現,那白衣魔修瞳孔收縮麵色蒼白,模樣當真是脆弱極了。他們從未見過顧夕歌這般失魂落魄的神情,此時的他哪有當年力壓群雄奪得魔尊之位的半點威風?


    即便顧夕歌已經成了大乘魔君,心性卻依舊這般不堪。以往派內也曾有人暗中傳言,說顧夕歌隻是紀鈞手中的一枚棋子,縱然那玄衣劍修去了,亦能牽動他的心神。


    頗有幾位長老相信這樣的謊話,然而他們全都被顧夕歌收拾得利落妥當,於是那傳言自然沒人再相信。可在虛空界中發生的一樁樁事情,卻不由讓大衍派諸位殿主信了幾分那些傳言。


    他們隻瞧見顧夕歌在紀鈞麵前乖覺無比,心甘情願收斂了所有鋒芒隻悄悄跟在紀鈞身後,簡直讓人疑心之前威風凜然殺氣頗重的大衍魔尊換了一個人。現今那玄衣劍修隻受了一點輕傷,顧夕歌就失魂落魄不能自已,著實太過失態。


    大衍派並不需要這樣一個聽從他人操縱的下任掌門,即便顧夕歌修為高超身兼天命那又如何?若他不能在紀鈞與大衍派之間做出決斷,他們會幹脆利落地將顧夕歌拋棄。魔道的手段總要比仙道更決絕些,縱然顧夕歌是大乘魔尊亦奈何不得。


    是言傾一道神識傳音讓顧夕歌驟然驚醒,他一分分收斂起身上魔氣,平靜冷淡道:“諸位請先行迴宗,我有要事與紀仙君商量。”


    依舊是十成十的威嚴赫赫,可那些大衍派長老臨行前卻全都看了顧夕歌一眼,不言而喻的懷疑與不信。


    第173章


    等到所有人離去之後,紀鈞隻拉著顧夕歌行到了一處秀麗湖泊之前。


    清澈淺藍的湖水猶如翡翠一般,遠遠望去別無二色,竟好似與天空隱隱相接。顧夕歌隻望著這湖泊,一顆惶恐不安的心才一分分平靜下來。


    他當然知道自己方才失態了,竟在那些殘忍兇悍的大衍殿主麵前流露出那般脆弱的表情,著實不應該。顧夕歌十分疑惑自己那般軟弱的原因,好似他所有的七情六慾驟然間都濃重了千百倍,攪擾得他內心躁動不得安寧。


    不管喜怒哀樂失落與難堪,都化作銳利刀鋒戳破了他所有偽裝。即便紀鈞離世六百年,顧夕歌也從未有過這般脆弱的表現。那時他隻全心全意想著報複這殘忍又不公的天命,恨不能燃起一場沖天大火讓整個九巒界也跟著紀鈞陪葬。


    由仙墮魔七百餘年來,顧夕歌第一次感覺到力不從心。他周身紛亂不已的魔氣也不再如往昔一般順服,好似一隻潛伏於黑暗中的妖獸,咄咄逼人似要隨時準備將他吞解入腹。


    是紀鈞周身凝而不發的劍氣驟然發出,方助顧夕歌降服了那魔氣。玄衣劍修眉心微皺望著顧夕歌,那平靜淡漠的目光依舊如往常一般。顧夕歌由此方將自己的心一分分按了迴去,逐步唿吸順暢心緒平穩,可隨後紀鈞說出的話卻讓顧夕歌心底一寒。


    玄衣劍修即便責怪人時,麵上的表情依舊高冷如雪:“你方才不該那般行事,著實魯莽。”


    平白無故每個人都在怪他,容紈如此紀鈞亦是如此。這些不識時務的沖霄劍修著實脆弱又天真,他不殺洪明文何以服眾?是熾麟仙君當年立下的規矩,勾結外界修士者所有直係三代血親亦要隨之伏誅,自己不過按法度行事,一切又哪有半點錯誤?


    白衣魔修霍地抬起了頭,他隻眯細眼睛微笑道:“紀仙君何出此言,我並未覺得自己方才所作所為有半分不妥。”


    一聽那孩子在獨處之時稱唿自己“紀仙君”,紀鈞便知道他惱怒了。但他的語氣依舊如往常般平淡:“我並不是說那一百三十餘口人死得無辜,洪明文玩弄的小把戲並不高明,其餘人迴宗之後自能醒悟過來。我是說,你方才不該那般魯莽地直接擔下所有因果。”


    “盡管是洪明文咎由自取,但天道卻不管那麽多。你一發願,冥冥之中天道自會響應,將今日這兩樁事情的因果全都歸結到你身上去。到時你不僅落了一個心狠手辣的名聲,更平白無故承擔了這些後果,著實不劃算。”


    一聽此言,顧夕歌立刻知曉為何他方才險些壓抑不住那驟然而起的魔氣。一切全因那重重因果與罪孽都被加諸在他身上,使得顧夕歌心魔兇猛不能自持。魔道修士當真比仙道修士更為不易,隻這些微後果就能攪擾得顧夕歌心中不得安寧。


    白衣魔修隻平靜地點了點頭,他已然知曉紀鈞的確說得對。


    可麵對這不動聲色的妥協,紀鈞依舊不滿意。他更平靜無比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今日忽有此等劫難,卻全因你平時做事毫不留情太過狠辣之故。想來今日若無他人在場,你定會直接了當將那一百三十餘口人的神魂亦滅個幹脆利落。”


    師尊說他心狠手辣。這話本該讓顧夕歌心痛不已,可他卻隻幹脆利落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我隻嫌沖霄劍宗修士行事太過溫軟,斬糙除根以絕後患方是正道。誰讓洪明文背後算計我與師尊,我就要他神魂俱滅不入輪迴,還連累他直係血親亦不能超脫。”


    是,顧夕歌一向睚眥必報毫不手軟。可兩輩子的恩怨疊加在一起,又如何能讓他寬宏大量放過那陰險至極的小人?若非自己碰巧見到了師尊,今生的紀鈞依舊會不明不白死在虛空界內。顧夕歌越想越怕,他暗恨自己無能為力,由此方能狠著心冷眼替紀鈞排除所有威脅。


    隻可惜,他所有努力偏偏不能與紀鈞言說半句。師尊竟然責怪起自己不夠善良,難道非要他如白青纓一般虛偽行事紀鈞才開心麽?


    白衣魔修心緒變動,他周身的魔氣立時有感。那先前顏色已經淺淡許多的灰色魔氣又重新變深變暗,極快就由淺灰變為深灰,看得一旁的紀鈞心緒不快。


    玄衣劍修不用想都知道,自己這心思多愛胡思亂想的小徒弟必然鑽進了死胡同裏。於是紀鈞隻輕聲道:“我並不是說你逼死洪明文有何不對,我是說一切恩怨隻該隨著他的死就此了卻,並不牽連到其餘人。若是洪家再背後算計你我,到時出手亦不算遲,凡事留一線才是天地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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