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對。顧夕歌長睫顫抖了一下,簡直有幾分惶恐與不安。


    他本該期盼紀鈞如太玄真君的師尊一般絕情斷念飛升而去,又如何會畏懼紀鈞迴絕他冷淡他?那未能斷絕的癡心妄想如此可悲可笑,顧夕歌又何能因自己區區私情阻礙師尊大好前途?


    不說破便好,隻要不說破,一切還有可以挽迴的餘地。他隻要在紀鈞身邊默默待著就好,看師尊斬卻心魔破界飛升,威風無比合該讓世人膜拜。


    是了,就該如此。他重活一世,能夠得見師尊一切安好全然無礙就已足夠,更不該生出其他的心思。


    顧夕歌念頭剛起,就幹脆利落地將所有惶恐與欣喜牢牢掩埋於心間。他隻垂著頭低聲道:“師尊,我迴來了。”


    他剛一低頭,就覺出那玄衣劍修的目光直接落在他身上,驚得顧夕歌手指輕顫不能自持。


    顧夕歌不知這灼熱目光究竟有何用意,是責怪抑或焦急?自他心生癡念不能自拔後,顧夕歌以往所有冷靜敏銳察言觀色在紀鈞麵前都已變得全然無用。他隻知師尊的目光似火亦似劍,灼灼逼人又銳利無匹,燙得他理智全無氣息波動。


    “徒弟長大了就要離開師父,天下都是這般情理。”紀鈞忽然悠悠開口了,他依舊錶情冷凝如同冰雪一般,讓人瞧不出喜怒哀樂。


    未等顧夕歌迴答,那玄衣劍修又一字一句道:“區區半年就能從金丹至元嬰,可見你此行定有奇遇。你已不再是當年的小孩,真好啊。”


    這席話讓顧夕歌心弦巨震不能自持。


    紀鈞話中的失落明明白白攤在那裏,絕不容人忽視半刻。他忽然很想如幼時一般不管不顧撲到師尊懷中,看那人狹長雙眸由冷轉暖,比日光更溫暖熨帖。


    但顧夕歌不能,他怕自己心底再難壓抑的癡念一碰到紀鈞就會化作焚天之火,燒光他所有理智與自持。


    於是顧夕歌行了一禮,並不敢看紀鈞的眼睛。隻是低聲道:“不管何時,我都是師尊的徒弟,即便到了大乘亦是如此。”


    此言一出,顧夕歌都想抽自己一耳光。這般敷衍了事的言語,又是此等表現,簡直太過難堪,怕是誰都不會信。


    “永遠都是我的徒弟?”那玄衣劍修聲線古怪地重複了一句,“你當真如此想?”


    顧夕歌更不敢多想了,他垂下的頭越發低了,隻虛虛道:“自是如此。”


    靜默,難堪的靜默。那玄衣劍修許久都未答話,擾得顧夕歌的心亦開始忐忑不安。等他終於鼓足勇氣抬起頭後,卻看見紀鈞目光直直鎖在他身上,說不出的執著與堅定。


    那玄衣劍修周身氣息依舊冰寒如雪,他眸中卻好似有暗火烈烈燃燒。那火焰美麗卻不祥,似能燃盡世間萬物。


    紀鈞忽然伸手握住了顧夕歌纖細手腕,那雪一般玉一般的手腕隻顫抖了片刻,便順從而妥帖地棲息於他掌中。


    這般美麗,又是這般脆弱,好似他微微用力就能捏碎它。


    紀鈞輕輕合上了眼,長睫如羽顫抖不已。他輕聲道:“你想當我的徒弟,我卻絕不這麽想。”


    這般毫無羞恥的話,也虧他這個師父能說得出來。


    那是他的孩子,他親手養大的孩子。


    他親眼看著這孩子一日日長大一天天變高,無數驚艷貪婪的目光黏在顧夕歌身上,那孩子卻滿心滿眼隻有紀鈞一人。如此懂事又是此等天資,簡直讓全天下的師父都艷羨不已。


    顧夕歌好似一隻獨獨肯親近他的小獸,皮毛美麗氣息溫暖,使得自己這顆波瀾不驚的心也開始些微跳動,逐步方寸大亂不能自持。可笑的是,自己百餘年間隻把那心動當做無情道的劫難,避之如水火絕不敢多想,直至這幾日才想得透徹利落。


    乍一聽聞此等背德言語,那孩子果然驚訝了。他的手腕微微顫抖似想掙脫,好似一隻振翅欲飛的小鳥,紀鈞卻將反手他握得更牢了些。他閉著眼感受那凝潤柔軟的觸感,將那想要躲避的小鳥虛虛握在掌心。


    “我不想當你的師父,從來不想。”紀鈞又重複了一遍。


    他驟然睜開雙眼,將顧夕歌按在門板上,定定注視著那端麗青年道:“你去耀光之境前,我曾想過打消你這個念頭。與其讓你在那等兇險之地出生入死,倒不如牢牢將你鎖在我身邊,片刻不離身。”


    “縱然你修為停滯不前被我養成一個廢物,也要好過你這半年音訊全無,就連魂魄玉牌都碎了。”


    那雙形狀極美的鳳眸剎那間瞪圓了,顧夕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麽話,師尊哪裏會說這種話?在自己的印象中,紀鈞一貫高冷如雪萬事不掛懷,他又何至於為了自己說出這等話來。師尊一向修行的是無情道,若是他動了心起了念,那千年修為就會化為烏有全然無用,簡直太可悲亦太不值!


    然而顧夕歌卻難以忽略自己心中剎那間騰起的火花,燦爛光明映亮了那顆沉寂已久的心。多卑劣又是多不堪,他竟起了那般不恭敬的念頭,非要自己師尊劍心破碎心魔驟起才開心!


    “也許在你年幼之時,我就該將你寵成一個不知世事的小混帳。修為不高極會挑釁,誰若刺了你半句便會糾集其餘人打他個心服口服,不管出了什麽事都有為師替你擔著,由此我才開心。”


    紀鈞忽然不說了。那玄衣劍修將唇貼在顧夕歌的手腕上,激得他瑟縮了剎那。


    師尊的唇是涼的,卻也是燙的。無窮無盡的寒意與熾熱交織,自他手腕擴散開來,惹得顧夕歌顫抖不已心跳驟止。這個感覺著實太古怪又太陌生,幾乎讓顧夕歌不知所措心神空白。


    “師尊……”他虛虛喚了紀鈞一句,希望那玄衣劍修不要再說了。就此止住尚有挽迴餘地,他絕不願紀鈞為了他這般不堪之人災劫纏身。


    紀鈞卻隻輕笑了一聲,如絲弦驟鳴動聽至極。他伸手觸了觸顧夕歌麵頰,一字一句道:“你又怕什麽?”


    “這謀劃我曾在腦中想了千百次,自你在信淵山動了我那枚劍符開始,就一直縈繞於心未能忘懷。若你橫豎隻是一個臉長得好看的淺薄之人,其餘九派修士又哪能瞧得上你分毫?事情如果同我料想中一模一樣,怕也不會有那麽多人同我爭搶你。”


    “陸重光算一個,白青纓又算一個,就連大衍派的言傾,也能算一個吧?瞧我徒兒多會沾花惹糙。”


    那玄衣劍修的話似是讚賞又似是鄙薄,讓顧夕歌越發驚懼不已。他已然瞧出紀鈞此時不對勁,卻不知他究竟哪裏不對勁。


    自他看清自己願望之後,一碰上紀鈞卻將所有理智與冷靜丟出腦外。他百感交集如遭雷殛,甜蜜與焦急充塞了他整顆心髒,讓顧夕歌張口無言再吐不出半個字來。


    如果時光能靜止在此刻該有多好,戛然而止不再向前。顧夕歌睫羽顫動不已,看得紀鈞又是微微一笑。


    那玄衣劍修直接伸手蓋住了那雙璀璨至極的眼睛,湊到顧夕歌耳邊一字一句道:“為師心儀於你,不知徒兒意下如何?”


    同樣的話,顧夕歌在那幻境中亦曾聽過,一般的溫柔和煦一般的輕言細語。正是心儀於你這區區四字,攪得他心魔驟起不能自拔。就連那牢固至極的心魔之鎖也成了紙糊的一般,隻輕輕一觸就風化成灰。


    紀鈞覺出他掌下的纖長睫毛抖動不已,如一隻垂死掙紮的蝴蝶,心中立時升起了幾份不快。這孩子害怕什麽,又在懼怕什麽?


    那是他養大的孩子,合該是他的東西,旁人就連瞧一眼亦要先經過他的允許。自他在九巒論道上瞧見顧夕歌倔強又傷心的模樣,就已心亂如麻不能自持。可笑的是,他竟因為那些許困惑躊躇不前,如此方讓這時光白白浪費了百餘年。


    “師尊……”那孩子又一次開口了,聲音顫抖又惶恐。


    於是紀鈞越發反而不快,他又將唇貼在那潔白纖長的脖頸上,一寸寸向上,是膜拜亦是烙印。


    “不管你願與不願,我都不會再放你離開我身邊。”紀鈞一字一句道,“我早該想明白了。”


    第112章


    這番自私至極又可怕至極的話已然在紀鈞心中埋了百餘年,卻隻在他心魔驟生之時虛虛露個頭來,又極快地被他自己壓抑住了。


    他絕不是顧夕歌料想中那個冷心冷情萬事不掛懷的師尊,他既不完美亦未能絕情。紀鈞瞧那孩子與陸重光在信淵山一同對敵時心中不快,幾乎想將那混元法修直接丟下劍光摔個粉身碎骨,亦會因白青纓眸中含情注視那孩子而萬分暴怒幾欲噬人,他更會為言傾大著膽子親了一下顧夕歌而心緒大亂不能自持。


    天底下哪有他這般混帳的師父,竟對自己親手養大的徒弟起了情念!正因這念頭荒誕至極,才讓紀鈞將之視為心魔牢牢封鎖,並不敢讓其泄露出一分一毫。


    他之前真是蠢透了,平白無故虛擲光陰百餘年,猶豫不前心魔纏身,簡直可惜之極。


    此時紀鈞感覺好極了,他唇下就是那孩子修長潔白的脖頸,溫潤如玉還帶著微微凜冽氣息,讓人情不自禁想一寸寸親吻含弄,看那孩子會不會耳尖微紅瑟縮顫抖。


    什麽無情道什麽清心絕念破界飛升,全都不如這孩子軟軟喚他一聲“師尊”。紀鈞那雙一貫冷然如冰的眼睛忽然變了,變得有溫度有重量,那目光落在顧夕歌麵頰上,驚得那孩子越發長睫顫抖幾欲哭泣。


    多大的人了,他都已經是元嬰修士還有什麽要哭的。區區一百三十二年就修成元嬰修士,此等天資此等修行速度,怕是連當年熾麟仙君都比不上,這孩子又有什麽好怕的?


    天地之大世間繁華,這孩子註定站得比他高亦比遠。很快顧夕歌就會化神練虛終至大乘,破界而去絕不留戀分毫。自己這個沉默寡言不善表達師父卻隻能望著他的背影,目光悵然若有所失。


    紀鈞生平最慶幸的事情,便是能收到這個聰明伶俐的徒兒,最惋惜之事亦是同樣一樁。這般的不甘憤恨愛慕心焦,百般滋味混雜在心中,攪得紀鈞片刻不得安寧亦不得解脫。


    他修長手指忽然緩緩抬起了顧夕歌的下巴,在這孩子耳邊輕聲道:“一直陪著為師不好麽?其餘人再瞧不見你分毫,每日隻有我與你待在一起,片刻都不分離。”


    那孩子果然耳尖微紅,激得那玉白麵頰亦開始染上緋色。他雖未言語,一雙長睫卻眨了眨,每一下都直直搔在紀鈞心頭,似有千鈞之力。


    “我若劍心破碎由仙墮魔,你也要追隨於我片刻不離,由此方是一生一世的好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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