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透猛地一怔,腦子空白的時候,人已經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


    清覺台上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穿暮涑白色宗服的子弟占大多數,也不乏其他各家的子弟。因著幾位長輩都在場,暮涑子弟隻是低聲私語,不曾大聲喧鬧。孟透靠近時,子弟皆行禮退到一側,主動為他讓出了一條路。


    鞭子淩厲地劃破空氣的聲音刺激著耳膜。


    孟透沒來得及聽到長輩那些慷慨義辭,隻看到趙策在執刑。他那條銀鞭子極細,人被打上一下都能疼得死去活來。他的相貌本是很俊秀,此時卻是帶了陰鷙,表情不知是仇恨還是快意,夾雜在一起,讓他的臉看上去有幾分扭曲。


    最中間雕龍石柱上,鎖著個玄衣的言昭含。嘴角洇著紅,外衫早被那鞭子劃破,穿著暗色的衣物也看不出留了多少血。但漢白玉的地磚上,就留著血跡。殷紅的血順著衣擺的絲線滴下,重新覆蓋在陳舊的血印上。


    身邊有子弟低聲交談,道言少君到暮涑後,被綁在石柱上已有幾日。


    趙策的每一鞭子下手極狠,絲毫不留情麵。言昭含的臉色蒼白,半睜著眼,汗濕的發絲貼著脖頸。鞭子打在他的身子上,他疼極了也隻是微微蹙眉,一聲也不吭。


    一時間周圍的弟子紛紛看向孟透。幾位長輩神情複雜,目光皆落在他身上。隻有一個眼生的穿著異族服飾,神婆模樣的人一動不動,也不曾抬眼。


    趙策看到孟透,神情倨傲,輕蔑一笑。


    他將鞭子握住,舉起,遙遙遞給孟透:“剩下幾鞭由孟公子親自執行,為亡妻報仇雪恨?”


    他將“亡妻“二字咬得很重。


    那銀鞭子早已看不出銀亮的光澤,沾滿了血汙。趙策的手上也沾染些血,言昭含的血。孟透握著劍的手顫了顫,有一瞬間喪失了感覺,劍險些從手裏脫落。趙策見孟透遲遲不接,就收了迴去,冷笑著將手一揚,鞭子照舊落下。


    言昭含睜開一雙眼,恰對上孟透的目光。他的眼神疲憊而空洞,孟透心裏疼得厲害。


    趙策這場鞭刑持續了半個時辰之久。孟透的後背被冷汗浸濕,握著劍的手指節泛白,他多次差點沒克製住,要衝上去跟趙策打一場。薛夜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按著他的手臂,勸他忍耐。


    他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透哥兒,熬過這陣子,咱們再想想法子。一旦你現在衝上去,事情就沒法收場了。“


    周圍的弟子還在低語,說言少君害死了趙家小姐,滅了言家。他們說言家遭了血洗,少君幾乎沒留活口。沉皈門主言書涵的頭顱都被割了下來,少主言昀的心髒被一劍刺穿。妙姑娘也在大火中化作灰飛。


    孟透一句話都聽不進,他不敢置信,言昭含怎麽可能會做這樣的事。


    趙策年前痛失小妹,後來連心上的姑娘都化作朽骨。他泄了恨,最終收了鞭子道:“舉行辟邪儀式吧。”


    一直站在一側閉著雙眼活像一尊木雕的人像是醒了過來,赤著腳走路時,衣服上的鐵環子也撞擊著發出脆響。她皮膚黝黑,嘴唇厚而幹燥,脖頸上帶著狼牙項圈,圍著漢白玉雕龍長柱,邊唱邊跳起來。調子綿長詭異,神婆似哭似笑,她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裏,似乎正以一種特殊的語言與天地交談著。


    從未聽過這等事情,修道之人請神婆來舉行辟邪儀式。趙策這麽做,無非是想羞辱言昭含“是個妖孽”。


    第90章 天瀾12


    言昭含白日受刑,傍晚之後被鎖在三醒居。孟透傍晚來過一趟,明決門的人守在門口,蘇綽在裏頭。他等到夜深才來。


    這一天最後輪到守夜的少年睏倦地坐在門口,哈欠連天。已是後半夜,孟透猜想他們聊天打鬧的精神早已用完,這會兒強撐著眼皮子,迷迷濛蒙地就快睡著了。


    孟透提著食盒朝門口走近,其中一個少年猛地抬起頭來:“孟透師叔!”嗓音清亮,驚得身旁的兩個少年也清醒了過來,孟透也有些被驚嚇到。


    幾個少年慌忙站起來。方才先醒的少年結結巴巴道:“師……師叔,您不能進去!”


    “為何?”


    “反……反正您就不能進去!”


    孟透輕笑,眼神染上寒意:“明決的人都進得,我卻進不得?”


    另一個少年開口:“師叔別為難我們。西澤師祖下過令,不允孟透師叔進入三醒居。”


    孟透執意要進,幾個少年哪裏勸得住。


    暮涑講究尊敬長輩和嚴守職責,當兩者相衝突時,便選擇後者。其中一位弟子對孟透一抱拳:“孟師叔,得罪了。”話說著幾個少年就執劍沖了過來。


    孟透沒費多少工夫,兩三下就把兩個子弟收拾了,連氣都不喘一下。孟透真不是想欺負晚輩,但誰曉得他們這般不識相,隨手給幾個人都點了睡穴。少年們橫七豎八倒在了地上。


    別院陰森冷落,是暮涑關押犯重罪弟子的地方,這迴拿來關言昭含了。院子四周的牆壁坍圮,地磚石縫之間雜草叢生,樹下有一口荒廢的老井。孟透沒來待過,但之後可能要來待幾天了。


    孟透拉著生鏽的銅鎖,打開了木門。


    窗戶都是殘破的,月光能直接照入。裏麵空空蕩蕩的,隻有一張硬梆梆的石床,連被褥都沒有。言昭含抱膝靠著牆角而眠,約莫是因為畏寒,手都攏在寬大的衣袖裏。衣上滿是血痕。孟透坐到床沿,手指觸到他在夢裏也蹙著的眉頭,卻沒想到他睡得這樣淺,一下就醒了過來。


    但即便是醒了,他也是神情恍惚,意誌渙散。他連著幾日被下蘭嬰蠱,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孟透連喚好幾聲都沒能將他的意識喚醒。他的目光毫無焦點,眼睛將闔未闔。


    孟透扶著他坐起來,給他餵了幾口溫水。他已多日沒飲水進食,捧過水袋。他將水喝盡後才逐漸清醒過來。他目光轉向身邊的人。孟透與他十指相扣,帶他冰冷的手塞進自己的鬥篷裏取暖。


    “孟透。”


    孟透為他裹好一件衣衫後,打開食盒,讓他吃點什麽。他搖搖頭說什麽也不想吃,覺得頭暈乏力,又側身緩緩躺下了。


    孟透難得強硬地說“不行”,要他吃下。他說:“你吃了這些,我帶你離開暮涑。”


    言昭含神色漠然:“離開?去哪兒?”


    “迴襲且宮,去拂蓮,去哪兒都行。”


    暮涑是煉獄,人間也是煉獄。往南往北皆如是。他能到哪兒去。


    那一晚孟透全然不顧禁令,私帶著言昭含逃下山去。到了五更,新的一群弟子會來三醒居接替,他們得在天明前離開。他提著燈,照亮荒草和斑駁的石階,背著言昭含下山。


    言昭含一隻手臂環著他的脖頸,一隻手臂垂在他的肩前,在一顛一簸中睡著了。漸漸地,他環著孟透脖頸的手臂也垂下了,唿吸越來越微弱。


    孟透走幾步路就喚一遍他的名字。他會輕輕地“嗯”一聲。直到快到山腳的時候,他喚了一聲,言昭含沒有迴應,隻聽見山風獵獵。他停在那兒,喚了第二聲。許久許久,久到讓他恐慌,言昭含才再次環住他,輕輕地“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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