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昭含抬頭看言書涵,眼睛是紅的,身軀因劇烈的疼痛而微微顫抖。那眼神裏,是言書涵至死都忘不了的恨意。


    他似乎想說什麽,張了張唇,卻沒有說任何話。言書涵心裏有火,拽開言清衡,一巴掌落了下去:“你這是什麽眼神!你就是這樣看你親爹的嗎?”


    言書涵扯著言昭含的發,摁著他的頭磕到地上,磕了數次,磕到額頭紅腫流血。他二哥慌亂地來拉他爹,被一把甩開。


    他小時候見過,言書涵就是這麽對待他娘的。他娘懦弱,從不敢反抗,在那個陰暗的院子裏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淩辱和毆打。外人眼中的謙謙君子言書涵才是真正的渣滓。


    所以他娘瘋了。


    他的手指無力地合攏,他覺得他也快瘋了。言書涵踩著他的脊梁骨,對他的膝蓋猛踢猛打。他蜷曲著身子,長發淩亂,滿身是傷。


    他神誌有些不清醒。耳邊是言清衡哀求的聲音。他懦弱,他二哥和他一樣懦弱。


    言書涵發泄夠了,臨走前踩著他的腳踝,道:“跟你娘一樣,不要臉的東西。”


    言書涵走到門口,言昭含看著他的背影,道:“從未。”


    他忽地迴過身去看他滿臉傷疤的兒子:“什麽?”


    言昭含笑,滿目嘲諷:“你方長不是問我有沒有把你當成親爹嗎,我說從未有過。你且聽清了,日後也不必說得這樣難聽。”


    言書涵怒不可遏,那天險些把他的腿打折,之後下令將言昭含關起來,不許任何人送吃食。


    那幾日裏,二哥摸黑偷偷地來看他,給他送藥和膳食,從老窗的破口送進來。到了晚上,屋裏點著蠟燭。言清衡就著光,看到他臉上的青紫,心裏顫疼。


    二哥勸著他,說爹隻是脾氣暴烈,讓他順著點。


    江桐也來過一次,給他帶了溫熱的糕點。他說:“你就聽你爹的話,聽你爹的話準沒錯,他說什麽你就做什麽,這樣你也能少受點苦。”


    他還問:“孟透是不是一直在糾纏你?”


    “不是。”


    江桐鬆了一口氣:“沒有就好。這些流言都會散的。過些時候我在師父麵前替你說幾句好話,師父那樣深明大義的君子,肯定氣消了。”


    言昭含不想說話。待他離開後,就將他送的糕點丟到了牆角。


    他聽不進,他隻想盡快逃離言家。


    他想孟透想得發瘋。


    他想他走了千萬裏路後,那人打開門驚詫地望著他,然後彎著一雙桃花眼擁他入懷,笑著在他耳邊說:“你怎麽來了?”


    孟透秋日來信中說,入秋後到來年春,他都留在孟家處理些打緊的事。他大概是真的忙碌,已有幾月未寄信來拂蓮。他決心去漓州找孟透。


    他想盡一切辦法逃出禁錮他的院子,乘著夜色避開所有人,離開了言家。他身上沒有多少銀子和細軟,他從來沒有一個人走這麽長的路。


    他騎過馬駒,坐過馬車,乘過扁舟,也曾步行過迢迢千裏路。天冷後,他穿得單薄染了風寒。潦倒與病痛纏了他一路。


    他曾病倒在街頭,被街頭的小乞丐照顧一夜。小孩臉髒,眼睛黑亮,將陳舊得辨不出色澤的涼布巾敷在他臉上,為他蓋上同樣髒破的厚被褥。


    他最困頓的時候,睡過破廟與石橋底,喝過最渾濁的水,一日隻吃得起一個幾文錢的包子。


    他想著,見到孟透就好了,足以慰藉所有的凜冽與薄涼。他想在他三哥身旁安然入眠,做一個無痛無疾的長夢。


    離漓州還有幾十裏路時,他已身無分文。他精神尚好,在河邊洗漱,將自己整頓妥當。他不想自己看上去過於蒼白病弱。


    他的時運也好,遇上了正趕往漓州城中的馬車夫。那人見他風塵僕僕,捎了他一段路。


    他第一次到漓州,找不到路,問了一圈過路人,終於在傍晚找到了孟家。


    他沒走進孟家,在孟家門口見到了撒潑的小姑娘孟婍。嬤嬤聽他說是孟透的朋友,和氣道:“三少爺跟趙家小姐去逛廟會了,公子要不先進孟府坐一坐,遲些時候少爺就該迴來了。”


    他聽過漓州趙家有位頗具才情的小姐,是趙策的妹妹。他腦子裏混沌,什麽也不願想。他坐不住,問了嬤嬤廟會所在的長街,帶著行囊就去了。


    他從天尚亮時走到天暗,街上的花燈都被點亮。他在帶著各色麵具的行人中穿梭,尋找孟透的身影。


    他被人流湧退了幾次,被碰掉過行囊。他不得不走到空曠些的街旁,站在那棵顯眼的結滿紅布條的姻緣樹下。壓得最低的樹枝上掛著盞兔子燈。


    比肩接踵的行人從他麵前走過。他也順著他們走,漫無目的地行走,這條長街走得越久,行人越少。他有些疲憊,總有一種活在夢裏的錯覺。他看著憧憧的人影,都像是看著遊魂。


    賣糖葫蘆的人從他眼前橫穿而過。遠處明亮的燈光迎麵。白衣郎君走在紅塵裏,溫和地同攜手的姑娘低語,無意間抬眼望過來,停住了腳步。


    第81章 天瀾3


    言昭含凝佇,被往來的行人推搡著,在穿梭的人群裏靜靜地看著他。他對上孟透的目光,漠然後退了兩步,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趙情焉輕扯孟透的衣袖,疑惑道:“透哥哥,那是你的舊識?”


    孟透的目光追逐著言昭含的身影,對趙情焉說:“我有點事,你先迴去好嗎?”他不等趙情焉迴應,就對身後的僕人吩咐道:“你們陪同趙小姐迴府。”


    他甚至沒有好好地看她一眼,隻匆匆地將她身上的棠花鬥篷攏緊,就隨著那人離開了。趙情焉的手停在虛空中,她還沒將挽留的話說出口,隻瞧見孟透隱沒在人海中。


    他步履匆匆,慌亂得像丟失了珍貴的物什。可她的透哥哥曾將什麽視作珍寶?七歲抓的蛐蛐兒,八歲養的白兔,十五歲揀得的《秋汶經》殘卷,十七歲生辰得到的瀞南古琴。


    他容易厭倦已得的,對誰都溫和謙順,卻對誰都不上心,也不願被任何心緒束縛。這樣的孟透,如今在滄浪之水中逆流而上,拂過層層過路人,一邊行走一邊張望。


    孟透認得言昭含的背影,認得他一身的清傲與倔強。他在昏黃的花燈光下,隨著黑壓壓的人群行走,不曾迴眸一望。孟透湧近了一些,眼見著他走上了永安橋。行人擋住了去路,孟透走到橋上時,已然尋不到言昭含的蹤跡了。


    他隻得順著人海流動,搜尋著言昭含的身影。那天的街頭巷尾聒噪的吆喝聲吵得他不得安生,他的心緒繃在一根弦上,時間緩緩流逝,這根線幾乎要繃斷了。他心裏頭有瑣碎的想法,譬如找不見言昭含該如何。


    他不敢想下去。無論如何,他就算走到清晨也要找到這個人。


    孟透走到宗元街時,人流湧動越發緩慢。街心似乎出了什麽事兒,一大群人擁堵著,旁人隻能從兩邊的窄道穿過去。隔一會兒他聽人說道,一位富家公子哥撞到了街上的老乞丐,兩人起了爭執,這會兒還沒消停。


    接著他沒聽下去,他看到被攔斷前路的言昭含穿過人群,走往街旁的河岸。河上有一座橋,橋那邊燈火闌珊,皆是尋常人家的宅院。言昭含朝著那裏去了。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艷羨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慕容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慕容仙並收藏艷羨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