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他遇見了一個醉漢,是他母親的恩客,一直猛盯著他,之後摔了酒罈子,揪著他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提起來。他瘦得隻剩一個骨架子,在寒風裏瑟瑟。“你是那個賤人的兒子?”


    男人罵了許多粗話,大概是說娘親如何水性楊花,背著他跟別人私會傳情。他越說越來氣,動手要打蘇綽。他靈巧地掙脫了。剛好有兩個公子哥路過,他過去躲到其中一個人身後,求那人救他。那小公子懵了一會兒,伸手護住他。


    那時候的江翊,一襲雲龍紋窄袖白衣,年少銳氣,愛打抱不平,險些跟男人動手。後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男人怕丟人,灰溜溜地撥開人群迴家了。


    江翊長得好看,笑起來很溫柔。他在身上找了找,沒翻出錢來,就將身上的一塊玉給了蘇綽。“天冷,早點迴去。”他的同伴拉他走,說:‘你出手真大方,萬一這是個騙子呢。’”


    那塊玉很值錢,但他不捨得把它換錢,於是偷藏了。隻是後來被他母親發現,她搶去換了錢。年少時,他一直幻想著,有那麽一天他攢夠了錢,能再將那玉贖出來。他也奢望著,能再見江翊一麵,就守在那個遇到過他的地方,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他阿娘病死,他爹帶他走,把他丟進襲且宮。


    “師兄,如果我是你,絕對不會放開孟透。死都不會。”蘇綽在冰冷的雙手間嗬了口熱氣,不停地摩挲手掌,“我最看不慣你們這些假裝灑脫,假裝什麽都看透的人。能灑脫說明不夠愛。”


    言昭含不想同他爭論,抱著劍睡了。


    一夢鐵馬冰河,山川沉睡。入夢的依舊是翩翩郎君,他穿過一世的長安街,提燈而來,擁他入懷,連笑都那麽溫柔。


    第二日他清醒得早,發覺蘇綽也醒著。這人蜷著身軀,環抱自己,額頭冒汗,咬著嘴唇卻不住地逸出呻吟。如玉的臉龐潮紅,暗紫色的眼眸半闔。他很快反應過來,蘇綽是情潮發作。


    他抱著劍,站在洞口處看了師弟一會兒。他沒經曆過情潮,不知是什麽感受,隻淡漠道:“你應該還記得地形圖,從這裏出去,往東走,能見到冷泉。”


    他終究沒殺蘇綽。


    事實上襲且宮沒規定隻能存活一個人。他們的師父黎華真君和師叔夢華祖師就是個例子。不過,據說是因為他們有過一段情,而且夢華祖師本身沒有太大的野心,他師父就沒有下狠手。但是言昭含後悔了。


    他聽著空山鳥語迴到襲且宮時,看到靈娡守在門口。小姑娘喊他,撲進他懷裏。他看著門口那根被枯死的藤紙纏繞的石柱,有種疲憊無力感。暮夏時間,山中的草木鬱鬱蔥蔥,夏蟬嘶啞地鳴叫。泥路上留有水坑,而天空早已放晴,飄著幾片悠悠的雲。言昭含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失去意識前隻聽到了靈娡慌亂地叫他。


    他迴襲且宮後,什麽都變了。死了太多的師兄弟,宮裏變得空空蕩蕩。黎華真君的那些少年,看他的眼神總是帶些畏懼。襲且宮的每代君儀,都是令人恐懼的存在。在所有人看來,言昭含的威脅遠遠大於黎華真君。


    蘇綽迴來過一次,收拾東西就下山了。臨行前,輕飄飄丟了一句:“年底孟家三少爺就要成親了,娶的是趙家小姐趙情焉,師兄你知道嗎?”他的眼神諷刺挑釁。


    他徑直去了驍陽。聽說他一去,明決門主江翊就遣散了後院中的鶯鶯燕燕。蘇綽終於解脫了,也有了容身之所。


    而言昭含整夜整夜失眠,感到自己一直被枷鎖束縛著。這種感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隻要黎華真君還活著,他就是襲且宮的奴隸,他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弒師這個念頭一出現,就開始瘋狂地生長。


    當他手持刀刃走進襲且宮時,沒有一點決一死戰的緊張或是恐懼。如果活著出來,他就會成為襲且宮的君儀。


    第34章 喃迴2


    那夜狂風驟雨,宮中脆弱的花木才暴雨中哭號顫動著。襲且宮過道上的壁燈的火光被澆熄。殿中幾盞燈明明滅滅,黎華真君側躺在床榻上,折斷了他的劍。師父麵無表情,向來渾濁的雙眼竟透出清明來。他想,這個人,他一輩子都無法超越,死在師父的手下,似乎是合情合理。他被扼住脖頸,垂死掙紮。


    荒謬的是,黎華真君死了,死在他女兒的劍下。靈娡流著淚,握著劍柄。他想迴頭觸碰幼女的臉,靈娡卻躲開了,眼睛裏隻留下恐懼。他死都想不明白,為什麽他的親生女兒,對他隻剩下恐懼。


    單靠兵刃,言昭含贏不了,他隻是善於利用人心。一切皆在預料之中,靈娡選擇了他。他溫柔地看著小姑娘一步步走向他,將她抱進懷裏。這不就實現了麽。


    襲且宮的少年同在這一日化為灰飛。死寂迅速蔓延。躲在角落中的侍人不知所措,嚇得渾身顫抖,偶然對上新君儀的眼神,發現那是比黎華真君更甚的冰冷。


    後來,他就成為了少君。祭祀前,指名要孟透來襲且宮。明明知道他即將大婚,就是想要見他一麵。孟透來時風塵僕僕,著一身牡丹銀紋白衣,目若寒星。恭敬地行禮,喚他少君。


    還是心動。


    ……


    孟透唿吸均勻,已經睡著了。


    言昭含掀開被褥,慢慢下床榻。走到殿門口,有侍人前來,小心攙扶。走道上戍衛的陰靈默不作聲地跪下行禮。


    襲且宮的夜晚格外淒冷,被馴服的陰靈枯守在一隅,流淚看著這個久違的清傲君儀。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受著陰靈們注視的目光。行至盡頭,有蒼老的陰靈婆婆嘶啞出聲:“少……少……”她太久沒說話,嗓子敗了,淚水縱橫過臉上的溝壑。他們期待著,這位君儀能佇足,同他們說說話。


    他被領著去了靈娡的房間。侍人叩門後自覺離去。房間沒有點燈,卻有細語聲。靈娡一開門,房間裏頭傳來兩位男子的聲音:“少君。”一聲溫柔,一聲沉穩。她扶著他在桌旁坐下。


    房裏的兩個陰靈,是世人口中的“黑白判官”。白衣是公子柳懷,那時身死後,言昭含就搜集他的魂魄碎片,重新凝聚成陰靈。黑衣是小王爺沈賜。言昭含成為少君後,沈賜的魂靈尋到襲且宮,他已戰死沙場。


    柳懷師兄道:“少君清瘦了。聽靈娡姑娘說你的眼睛壞了,傷得這麽重,當時就該跟我們迴來。一個人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這半年裏,孟公子派人來打聽了幾十次。”


    “我想迴拂蓮看看,就在那兒住了一段時間。走得匆忙,沒辦法告訴你們。”夜間涼,他掩唇咳嗽,“孟透照顧我,我已經養迴好些了。”


    靈娡替他倒了一杯茶,問道:“孟公子呢?”


    “已經睡了。”


    “方才礙著孟公子在,我沒說那件事。蘇綽迴來的時候,襲且宮的野靈都跟瘋了一樣,哭號了一夜。我們都睡不安寧。宮裏的小孩也哭,慧慧雲兒她們害怕得睡不著,半夜來敲我的門。”


    他呷一口清茶:“是趙臨混戰結束後,我讓你們帶迴襲且宮的那些陰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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