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炎剛要仰頭一飲而盡,卻是停手皺眉,戲謔道:“新總掌櫃的不厚道啊。”


    楊延讚察言觀色,趕忙笑著道:“世子殿下何出此言啊?”


    陳祖炎笑道:“你這藍橋風月不是新開封的吧,碼放一起的至少還有一壇開封過的步司小槽,有些小串味了。”


    楊延讚聞言一愣,反應過來,先是斥罵下人毛手毛腳,忙中出錯,居然拿了一壇開封過的酒來,又是告罪怠慢了陳祖炎,最後不忘連聲誇讚,“世子殿下真乃酒中仙人……”


    楊元魁眉頭卻是皺了起來,不悅他的諂媚。


    今日來了這麽多客人,人手注定忙不過來,早前楊延讚還從牙行新買了一批下人,放在身邊的都是還算機靈的府上老人了。


    就算如此,一直連軸轉,忙中出錯,自是常理,何至於當眾苛責?


    當初陳祖炎攜宋苦露和密宗和尚兩大宗師上門,來者不善,意圖強娶寶丹,那時都沒有一分摧眉折腰過,如今怎麽就這般低三下四地討好起來了?


    真是骨氣最硬是在貧賤時,一照發跡,舉目都是顯貴,不可以抬頭。


    陳祖炎擺擺手,“無妨,別有一番風味,小槽春酒滴珠紅,放在前朝,這步司小槽可是禁軍禦前步軍司的 ‘軍供酒’,我就厚顏問一聲,總掌櫃還能拿出多少?”


    楊延讚思索片刻,迴答道:“未曾清點過,許是有三五小甕的存貨。”


    一小甕酒至少能遞五六壇酒。


    陳祖炎哈哈一笑,“不少不少,那是再好不過了,跟我來的這些兄弟想來也渴了,煩請總掌櫃割愛,拿些步司小槽來,再添幾個酒碗就好,讓他們自己分去。”


    楊延讚笑著應下,為表歉意,不放心差人動手,就是親自操辦。


    陳祖炎樂嗬道要去參觀一下楊延讚的酒窖,看看還有什麽好東西。


    邊說邊笑,他雖唐突孟浪,卻保準不占便宜,今日不是空手來的。


    又是叫人取出禮單,一番唱禮過後。


    一眾賓客都是沒有太過訝然。


    這下陳祖炎倒是驚疑了。


    怎麽迴事啊?


    隻怪他愛出風頭,偏要壓軸,既有一個神秘的泰安齊家珠玉在前,就算越王府的賀禮絕不小氣,卻也黯然失色不少。


    壓軸之意,今不同古,實際上它並非指最後一場戲曲。


    既有壓軸,便有大軸。


    一撥撥賓客紛至,一波波高潮迭起。


    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


    不存在陳祖炎一人占盡風頭的。


    不消多久,一百白馬義從便在楊府之外就地休整,都是喝到了價值不菲的步司小槽。


    府外露天宴席也是大擺,馬匹有人照料,不叫任何一個來客渴著餓著,連牲畜也不例外。


    陳祖炎為人陰鷙深藏,豪放外顯,是個籠絡人心的好手,否則當初那謝寶樹也不會背棄索命門轉投他門下。


    毫無天潢貴胄的架子,那股子灑脫與熱情,讓原本拘謹的江湖人士也逐漸放開了胸懷。


    幾度插科打諢,談笑風生之下,很快便與眾人打成一片。


    陳祖炎好養士,便與曾經的山南興王一般無二。


    前車之鑒,猶是玩火自焚之舉。


    如今多方造勢,因緣際會,豪傑群集,什麽金盆洗手,早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便是說一場另類的武林大會都不為過,簡直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直接熱鍋炒菜,太方便了。


    陳祖炎於個個的席麵之間穿行,略去那些水米無交的達官,豪俠尚義,磊浪不羈,與江湖豪傑共飲,竟有些喧賓奪主的意味。


    不過片刻,便讓諸多遊勇散人心旌搖曳,萌生“飄零半生,隻恨未逢明主,君若不棄,願入莫府”之想。


    楊府之內,殺雞炊黍,彘肩鬥酒,熱鬧非凡。


    酒酣胸膽,豪氣幹雲,陳祖炎竟然拉著一眾江湖豪傑稱兄道弟。


    楊元魁見勢不對,趕忙出麵委婉叫停,將席麵引迴正途。


    同時暗暗剮了兒子楊延讚一眼。


    他平日多智,今天怎麽就全無自主,成了一個隻會曲意迎合的小人?


    要是將楊府變成了陳祖炎的聚義廳,忠義堂,他當如何自處?楊家又該何去何從?


    對得起大廳高掛的那塊看似《居仁由義》其實《明鏡高懸》的禦賜牌匾嗎?


    陳祖炎眼見楊元魁麵露不悅,心中明了,稍稍收斂狂放之態,不過對那位楊氏鏢局新任的總掌櫃的態度卻是很滿意的,以後倒是可以常來常往。


    他是個真聰明人啊,子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至聖先師誠不我欺。


    陳祖炎暗中思忖之時,楊府之外又是有高聲傳來。


    隻是這次並非門吏唱名,而是一個較為尖銳的聲音。


    “聖旨到!”


    陳祖炎麵上笑意凝滯,倏爾變為凝重。


    “這堂侄兒皇帝怎麽還傳旨來了?”


    來不及做出什麽反應,傳旨太監和禮部官員兩位昂然直入,居中一站。


    高朋滿座寂然無聲,一時也不知道該作何動作。


    似乎隻待一言聲然,為之大動。


    兩位傳旨宣旨之人身後的那些臨時抽調的賀縣衙役魚貫而入,紛紛下跪。


    未到宣讀時刻,一道而來的越州知府倒還能先站著。


    楊元魁心中一緊,不自覺單手整理衣冠。


    這不切實際似白日夢的事情他雖在楊延讚的提點下幻想過,但夢境成真之時,楊元魁還是不免一臉錯愕。


    楊延讚卻是眼底閃過無邊喜色。


    自有儀鑾司佩甲者將雙手舉至頭頂,恭敬呈上托盤。


    托盤內安放著一份以烏木為軸,蠶絲綾錦,銀線刺繡的聖旨,品級雖然不高,卻是足夠叫楊元魁一個庶民為之“傾倒”了。


    與兒子的大喜過望不同,楊元魁卻是麵色凝重。


    他楊元魁何德何能?


    諸位大人物之間的人情反複,卻偏偏叫他這個小老兒如坐針氈,似架在火上烤。


    那傳旨太監神色尊崇,打躬身子,雙手接過了卷軸,朗聲道:“聖旨到,越州府賀縣庶民楊元魁聽旨。”


    楊延讚聞言,何故強調“庶民”一詞?不是貶辱,便是授勳了。


    不由得喜笑顏開,心知這一宣旨之後,楊家的命運就此改變。


    這時候,楊元魁卻是一反常態的收斂異色,恢複泰然,矗立不動。


    賓朋滿座麵色各異,多半卻是驚懼拘謹。


    禮部官員目光炯炯,審視楊元魁,也不提醒,也不催促,似乎等後者先作為。


    而楊元魁此時心中隻是有些孩童心性地在想。


    自己要不要跪?


    就算要跪,是雙膝還是單膝?


    要不要磕頭?


    楊元魁不免想入非非,自己這一跪,剛強一輩子的腰杆可就彎了。


    滿堂英雄好漢,至少名義上都是為他來賀,自己還未曾盡地主之誼,招唿吃好喝好,就先帶他們嘩啦啦下跪一片,哐哐磕頭?


    能做江湖中人,甚至綠林好漢的,都不缺骨氣血性,個個心高氣傲,誌大才疏或許是真的,也正因如此,未必巴結皇權。


    自己帶頭這一跪,大半江湖中人都看到了,當場自不會說些什麽,隻怕日後這些人行走江湖,茶餘飯後少不了這一談資,更多人必然引為不齒。


    基本算作是一世英名隨著雙腿的一哆嗦,全沒了。


    恍惚之間,楊元魁想起一事,至關重要。


    曾經有個又瞎又跛的佩刀少年看似提問,其實是在委婉勸他打消一個冒險的念頭。


    當時楊元魁對他說了什麽?


    重義輕生死,方為俠本色!


    無有那時因,何至於今日的收緣結果?


    義可以是信義,可以是道義,可以是俠義、可以是忠義……


    但“義”又何須詞組?


    義就是本義。


    後頭還有一句,豈能因福禍無常而趨吉避兇?


    楊元魁稍稍定了定神,其身後的兒子楊延讚見狀,邁小碎步上前,輕聲唿喚道:“爹……”


    雖未多言,楊元魁卻是聽出他有些催促下跪的意味。


    楊元魁勾唇輕笑,有些冷意,兒子這一聲‘爹’,才更叫他下定決心。


    兒孫自有兒孫福,活著一輩子了,臨老臨了,還做什麽懸絲傀儡?


    就該百無禁忌!


    他楊元魁今個就要挺直腰板。


    不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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