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萬我又迴來啦!)


    炎禧元年,九月十三。


    重九踏秋過後的第四天,天晴朗。


    重九當日秋高氣爽,萬裏無雲,今日也是如此。


    俗諺有雲,“重陽無雨一冬晴”,又說“初九無雨看十三,十三無雨一冬幹。”


    若是古人誠不我欺的話,估摸著今年的京畿將會遇上一個旱冬。


    太平縣一處私塾之中,有茂才功名的王思高王夫子合上書頁,看了屋外一眼,天色已然不早了。


    堂下適齡孩童都紛紛麵露希冀,煎熬大半日,這是終於要下學堂了。


    在京城上學並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有府縣儒學、義學、社學、書院之設,隻要身家清白,孩子適齡,人人都有學上,故而幾乎見不到邴原泣學的故事上演。


    王思高早過知天命的年紀了,還隻是個附於諸生之末的老附學,好在也能廩膳。


    可即便每年收到未經盤剝的廩餼銀足四兩,也不夠他京城生活的,無奈當了個私塾夫子,自認是個才疏學淺之輩,隻敢效仿先賢,雖說有教無類,但也隻能接收些家貧無以至學的窮苦人家孩子,收些不沾黃白物的束修果腹度日。


    故而這叫名私塾的地方,與那聚集孤寒,延師教讀的義學也差不離了。


    漸漸地約定俗成一般,王思高所在的鄉塾雖是長學,治學嚴謹,但大多孩子都是去留隨心,進了學堂之後,短則三五月,長則一兩年,自然而然就不讀書了,也不太會提前招唿,極為罕見有那十年寒窗苦讀叫他把自己一生學問傾囊相授的存在。


    反正家長也隻要求自己孩子不做那一字不識的白丁就行,至於短短年月能學多少就都看夫子的本領和良心了,全然不問自己的孩子是否願學,是否認真學。


    王思高拿著戒尺,不輕不重地拍擊這桌案,感歎著何日寒月暖煎人壽,自己的身子已經連久站都吃不消了,可歎,若是在正規官學的課堂上,多半還會配有一個小胥,負責巡列而撻其怠慢者,而他隻管講書就好。


    台下學生歲數都不大,個個歸心似箭,歸家之情溢於言表,隻是礙於夫子的威嚴,勉強還算端坐著。


    王思高歎了口氣,難得好脾氣地勸誡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學問之道,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持之以恆,方能有所成就。你們現在正是讀書識字的好時光,莫要辜負了這大好年華。”


    他環顧四周,看到孩子們雖然表麵上還在聽著,但眼神已經開始飄散,顯然心思已經不在課堂上了。他心知肚明,這些孩子年紀尚小,心性未定,對於做學問的熱忱自然難以持久,相比之下,反倒家裏那一口熱乎飯更能叫他們牽腸掛肚。


    台下最後方座位上,一個孩子忽然大聲開口應道:“夫子教訓的是,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學不可以已,學生朱穎,謹遵夫子教誨!”


    一眾年齡大小不一的學子紛紛側目,多半先是一驚,然後流露懊悔神色,可不是慚愧夫子這番話字字珠璣,而是懊悔自己怎麽的沒有先應一聲,但被他招人嫌的家夥討了乖去。


    於是乎學生都看樣學樣,各自應聲一遍,隻是二十幾個學生的名字夾雜一起,就顯得嘩叫聒噪得很。


    王思高聞言,臉上臉色先是流露出一絲欣慰之色,可看清發聲之人後,反倒不複笑意,瞥了那坐在學堂最末位的名叫朱穎的孩子一眼,眼神幽幽。


    老話說三歲看老,這小小年紀就會阿諛奉承、溜須拍馬,長大還得了?


    好在他隻是個屠戶的兒子,雖能科考,可看他那遲慧的樣子,將來注定也不會有大出息的。


    可笑王思高自詡自己有教無類,卻偏偏記得這些孩子家裏長輩的營生活計,或許如此才更顯得他不偏不倚、一視同仁吧。


    此刻朱穎還有些沾沾自喜,心想自己今天算拍對了馬屁,一句盛年不重來,一句學不可以已,已經搜腸刮肚榨幹了肚裏全部墨水,被夫子記好倒也不至於,至少以後抽背課文的時候,背不出來總好少挨幾下打了。


    想起背書,朱穎就扭頭看了看自己身邊相隔不遠的其貌不揚的少年。


    他長得是真砢磣啊,年歲估摸也不小了,聽夫子說還得了什麽失魂症,孤僻得很,叫朱水生,是外地人。


    可朱穎並不討厭他,因為他很會背書,夫子偶爾抽背到自己的時候,自己有背不出來的地方,他都會仗義出手,小聲提醒自己,為自己免去了諸多打手心的戒尺。


    所以在朱穎看來,這朱水生可真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啊。


    別說,還都姓朱,說不得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朱穎自覺自己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在自己背書的時候施以援手之人,除了朱水生,曾經還有一個叫何肆的少年,他也念著呢,是也是王夫子曾經的學生,一個劊子手的兒子,不過現在嘛,已經犯了大逆之罪,被斬首示眾了,王夫子還拿他舉過例子。


    那天王夫子提及他時,起初還是神色鄙夷,義憤填膺,羞於言及他是自己曾經門生,後來卻也黯然神傷,還念了一首無名詩,說要大家引以為戒,讀書做人,切忌悖逆不軌,倒是沒有要求強記,可破天荒的,朱穎卻背下了。


    恰如劊子氣雄豪,便向咽喉下一刀。


    五髒肝心皆砉出,方知王法不相饒。


    朱穎斜瞄了一眼朱水生,隻見他的表情略帶猙獰,其實是麵無表情,長相嘛,就真一言難盡,就像逛城隍廟會時遇到的麵塑師傅捏的麵人一般。


    朱穎微彎的嘴角緩緩癟下,帶著幾分憂心關切,這朱水生,總這麽不合群怎麽行呢?


    大家都說話表態了,就他不說,夫子一定會記住他的。


    朱穎暗歎了口氣,心下有些擔憂朱水生,卻不知有幾道不善的眼神正注視著他。


    也是與他年紀相仿的孩童,卻是心中惡狠狠地想著,他這樣不被夫子喜歡的學生,夫子叫什麽來著?對了,朽木,糞土之牆!


    這樣的人有什麽資格出風頭呢?


    但聽夫子戒尺一落,悶聲說道:“今天就到這裏,散學吧。”


    少頃,一眾學子魚躍出學堂,比起學堂的枯燥無味,度日如年,此刻的學子各自生歡。


    王夫子門下沒有大戶人家的孩子,頂多是身家清不清白之分,家長自然要忙活生計,故而孩童們都沒有人接送,隻有一個例外的——朱水生。


    隻見一個人清麗異常的女子站在私塾門口,雙手交織身前,提著一個編織精巧的竹籃,靜靜候著,吸引了眾多目光。


    朱穎緩步跟在‘朱水生’身後,沒有惡意卻難免腹誹,真不知道憑他那醜八怪似的麵容,怎麽能有這樣花容月貌的姐姐?


    真的是一母同胞的嗎?那他們的娘親也未免太偏心了,真是肚皮裏作數。


    看到何肆走出私塾,曲瀅緩步上前。


    眼神空洞的少年隻是微微抬頭,瞥了一眼自己的“姐姐”,沒有說話,顯得生分得很。


    曲瀅麵色溫和,伸手拉住了何肆的手,同時朝著他身後的朱穎也點了點頭。


    隻朱穎是個散發的孩子,即便不是第一次見了,可這等大美人兒對自己打招唿,還是心裏刺撓得很,當即麵色微紅,想要說話,卻是連磕磕巴巴問好道:“姐姐你好,我是水生的同窗。”


    曲瀅含笑點頭,“你好,我叫朱瀅。”


    朱穎聞言一怔,滿臉錯愕,“我也叫朱穎欸!”


    曲瀅故作驚訝,“哦?是哪個‘穎’?”


    其實曲瀅早就知道他是誰了,隻是明知故問罷了,這也多虧了儀鑾司那位李千戶。


    不久前他將四爺所有的人際關係都理了一份案牘出來,包括以前的還有近期遇到的,還親自給她送來了,一同送來的還有她那被小閣老舉手與人的胞姐如心,現在化名叫朱恕了。


    李千戶沒有多交代什麽,來去匆匆,隻是走時對著兩姊妹,頗為語重心長道:“以後就麻煩你們照顧何……嗯,照顧朱水生了。”


    朱穎聽著曲瀅黃鸝婉轉的聲音,有些飄飄然,目辨白黑美惡,這是本性,他這樣的半大孩子也不例外,看著美若天仙的曲瀅,不免結巴迴答道:“是…天資聰穎的‘穎’。”


    “嗬!”


    一聲不大的嗤笑從他背後傳來。


    朱穎嚇得一縮脖子,已然聽出那是王思高王夫子的聲音。


    王思高雙手附後,剛巧路過,聽到那不知羞恥的自誇介紹,眼神審視著朱穎,斬釘截鐵道:“世上或有天資聰穎之人,五行並下,過目成誦,卻絕非你,還是要謹記勤能補拙,與巧者儔。”


    朱穎轉身行禮,倒是沒有一下子蔫了,隻是眼底精光黯然些許。


    曲瀅將這一幕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卻是心道,“這就是四爺曾經的夫子?果真為人師表,還真是‘誨人不倦’呢。”


    曲瀅沒有立刻和王思高寒暄,而是對著朱穎笑道:“那咱們同音不同名呢,我這個‘瀅’,是清澈的意思,比如瀅渟,晃晃銀色界,瀅瀅水晶宮。”


    朱穎登時目瞪口呆,雖然完全聽不懂,但是好像很厲害的樣子,沒想到這仙女姐姐還是個讀書人!


    旋即又想,讀書人有什麽了不起的,自己這個屠戶的兒子現在不也是讀書人了嗎?


    王思高見曲瀅談吐不凡、虹霓吐穎,即便不是第一次見,卻還是微微錯愕,問道:“你讀過書?”


    “自學過一些,”曲瀅淺笑,鬆開何肆的手,上前幾步,將手中精巧的竹籃遞給王思高,柔聲說道:“王夫子,一些束修,您笑納。”


    王思高見狀眉頭一擰,這小女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自己不就住在竹葉巷中,盡人皆知的事情,還怕提著豬頭找不到廟門?


    這光天化日的,成何體統?


    轉念一想,許是光天化日,所以有所遮斂?


    故而王思高再次居高臨下地掃視一眼竹籃中的東西,容不得他踅摸,竹籃裏的東西就是一目了然,真的隻是些肉幹米麵,便板著臉說道:“朱姑娘,用不著這許多東西的,孩子入學,按照規矩,十條肉幹,三斤米麵就夠了,再說了,這些之前不是都給過了嗎?”


    曲瀅畢竟是小閣老調教出來的人兒,哪會聽不出王思高的言外之意?隻是搖搖頭,笑道:“王夫子勿怪,我這弟弟與常人有些異樣,要您多費心了,多備點束修也是應該的。”


    說著曲瀅自顧自將手中提籃遞上,好似完全看不到王夫子黧黑的麵容,也不知道自己所言所為有辱斯文。


    王思高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地接過竹籃,不再逗留,甚至連頷首示意之都沒有,就要離去。


    曲瀅見狀又是小聲說道:“還望王夫子因材施教,要是我弟弟有什麽不懂規矩的地方,還望您對他多些寬容,少些責罰。”


    王思高離去的腳步一頓,艴然不悅道:“哼,打不得,罵不得,他是什麽金餑餑?三字經裏都有的道理,玉不琢,不成器,而教不嚴,師之惰,不知什麽叫求打聲如沸,賜打甘若醴嗎?”


    曲瀅笑容不變,雖說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但她作為四爺的婢子卻不能對王思高言盡於此,萬一他哪天想拿四爺帥耍威風,立規矩,不講道理的就是一頓打板子。


    不說四爺會不會還手,但凡有個授受,肌膚接觸,這學問不大,心氣老高的老童生,哪裏吃得消地獄酷刑?隻怕當即一命嗚唿!


    須知為了讓四爺安心上學不出亂子,曲瀅可是又把十七年蟬都給他戴了迴去。


    曲瀅又是對著王思高軟和說道:“王夫子,其實我這弟弟性子純善得很,本身的學問也是不差的,就是在原鄉受了兵刀驚嚇,所以有些離魂症狀,本想著在京城安養一陣的,誰知他一次遊肆,偏偏就愛上了王夫子您的課堂,我現在是勸也勸不動,拉也拉不走,就隻得難為您費心了,畢竟至聖先師有言,有教無類嘛,不過要說夫子,他曾經也攤上過一個徒有其表、誤人子弟的,想來是見到王夫子這樣罕有的真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所以高下立判,不免就對您的授業課堂心馳神往起來了。”


    王思高聞言,板著的老臉微微鬆弛,顯然是對這番話頗為受用,卻不知道曲瀅口中那誤人子弟之人,就是拐著彎地罵他自己呢。


    何肆隻是輕輕瞄了一眼曲瀅,後者不由多想,難道是自己多嘴了,當即就是噤聲。


    曲瀅心想,自己許是托四爺的福,尋來了胞姐,這段時間開朗不少,言語之間也越來越像姐姐那般銳利了。


    朱穎畢恭畢敬送走王夫子後,一轉身,發現曲瀅牽著朱水生的手就要離去,不知怎的脫口而出挽留道:“朱瀅姐姐……”


    曲瀅停步迴眸。


    朱穎麵色微紅,嚅囁說道:“你的名字很好聽。”


    曲瀅忍俊不禁,莞爾一笑道:“咱們好歹也是同音不同名,哪有你這樣變著法子誇自己的?”


    朱穎撓了撓頭,隻是赧笑。


    何肆也是轉頭看著朱穎,目光又是掠向其身後,有三道不善的目光看向此處,目標就是這渾然未覺的朱穎。


    曲瀅順著何肆的目光看去,朱穎也是迴頭,就見到三個與自己年歲相近卻是高出一頭的同窗學子,笑容一下消失無蹤。


    他不怕挨揍,雖然他們人多,但自己也不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孬種,可惜就是打不過,這一直被揍也不是個事情啊……好煩!


    曲瀅本想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卻是發現何肆好似矗立,自己牽手與他,卻是紋絲不動。


    頓時心領神會,適時地對著朱穎邀請道:“你家順路不?要不要一起走?”


    朱穎大喜過望,煩惱全消,當即點頭如搗蒜,“順路的,順路的,姐姐你手裏的肉幹應該就是我家門市買的。”


    曲瀅故作疑惑道:“哦?京城門市肉案這麽多,你怎麽肯定肉幹是你家的?”


    朱穎咧嘴一笑,這下不害羞了,反倒頗為自豪道:“這肉幹的成色這般好,外城也就我家門市有,我爹是老實人,做買賣憑良心的。”


    這童言無忌不知輕重的話要是在市集上說出來,不知招到多少同行的惡眼。


    曲瀅卻是笑眯眯點頭,不再多說什麽,拉著何肆離去,這次何肆的腳步動了。


    朱穎心情大好,又是帶著幾分拘謹的躡手躡腳跟上。


    雖然自己不能像朱水生一樣被這樣漂亮的神仙姐姐牽著手,但能同行一路也是極好的,她身上好香啊,是佩蘭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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