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海和尚與李且來展開一場聲勢並不那麽浩大的較量。


    與此同時,豸山,蝙蝠寺。


    隨著王翡與蘭芝的改換戰場,此處並未止戈,依舊鎮雨不斷,氣象翻湧。


    一出謫仙人欲要離去,卻被武人阻攔的滑稽戲碼上演。


    感受著東海那風馳電掣而來的氣象,所剩無多的謫仙人也是談虎色變。


    顯而易見的,吳殳輸了,李且來就要來了,而且來得很快。


    齊柔跪倒在地,懷抱何三水,充耳不聞漫天聲嘩,不隻是雨水海慧寺淚水浸透了纏目的紗絹。


    這是何三水這個忽然開竅的丈夫從胭脂巷買給她的生辰禮物,這麽多年頭一迴。


    小四還送了她一麵嶄新的銅鏡,因為劉傳玉曾經問過,若是可以失而複明,自己最想看看什麽。


    她想過看很多人,但最後還是如實迴答,想看看自己老了沒有。


    很小便瞽目的齊柔不知道自己是何長相,不知道自己年輕時是不是有些麗質在身?現在是不是還有幾分猶存的風韻。


    但感受著懷中的丈夫一點點冰冷下去,現在的齊柔,隻想看看他。


    何三水緊閉雙目,一息尚存,做不出任何反應。


    隨著意識一點點散去,除了對兒子的掛念,便隻覺得對妻子的遺憾還有虧欠。


    齊柔泣不成聲,低低嗚咽,兩個女兒也是一旁跪著,手足無措。


    楊寶丹也是走出石窟,低頭看著這位今日才初見的公爹。


    忽然眼神中閃過幾番變化,眼中的公爹變成了後爹。


    是蘭芝暫時接替了對這具身軀的掌控。


    她一把揪起一旁呆愣愣甚至看不出一絲悲戚的何葉,質問道:“還不醒!?”


    自己已然手段盡出了,若是不出那最後的底牌,現在便隻能指望著另一個自己還有迴天之術。


    何葉麵上掛著淚水,卻是一臉呆滯,看著這個弟妹兇惡的麵容,不知為何,有些害怕。


    老趙還是對上璃安,不過這次沒有用上見天劍了。


    雙拳打出的匡、台之聲也是愈加淩亂。


    到了這等層次,一對一,分身死難,分勝負更難,因為隻要一人不想纏鬥,一心離去,另一人決計難以挽留。


    好在有一片飛英塔所化的結界隔開內外,絕天地通,自己這邊隻要手段盡出,不叫這些謫仙人有時間出手,合力攻破結界便好。


    楊寶丹不再遮掩什麽,一招手,老趙腰間鬆鬆垮垮的腰帶一動,那一柄無鋒的見天劍便以極快的速度抽離而去。


    在老趙雖有感知,卻來不及防備的情況下,落入楊寶丹手中。


    楊寶丹一手拽住何葉衣襟,一手就要將無鋒的見天劍劈砍落下。


    既然刈禾不肯醒,那就隻能自己強行叫醒她了。


    屈正就要分心以一絲雨絲施展斬訖報來,可如意焰花上師先行一步,趁著自己身上還有一些大黑聖主的餘韻,當即在最快時間出現在楊寶丹麵前。


    伸手握住了這一劍,無鋒的劍刃豁開手掌,其中金色掌骨紋絲不動。


    隻是操縱楊寶丹的身體,蘭芝果然也發揮不出多麽駭人的武道境界,不過如意焰花上師這最後一次的輾轉騰挪手段施展,卻將他變成了真正的俎上魚肉,四品實力,由奢入儉,如此處地,不可謂不艱難。


    楊寶丹抽出見天劍,一手拉著何葉後退。


    屈正斬訖報來頃刻成形,楊寶丹頭上一把雨水而成的水刀即將落下,卻是投鼠忌器。


    老趙直接放棄阻攔璃安,迴身朝著楊寶丹而去。


    璃安得了空閑,眼神打量著楊寶丹,心道,“蘭芝道友,難道這就是你的後手?”


    蘭芝一劍被阻攔,叫醒刈禾的算盤落空,麵色不太好看。


    這刈禾看樣子是鐵了心不會醒來了。


    所以要是不想何三水即刻死去的話,她就隻能拿出底牌——便是現在手握的見天劍。


    她隻希望李鐵牛此刻已經醒來,然後找到自己先前告訴他的化外所處之處,屆時裏應外合,自己倚仗這見天劍,強開甕天一戶,從而讓他投幾顆在此地違禁的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藥下來。


    本來這一劍開天門的手段,她是希冀能留給何肆直接避開劉景摶的視線走出甕天的,但是事急從權,都是親人,哪容思考?


    父親何三水他,是真等不起了。


    可惜見天劍能夠開辟的門戶太小,李鐵牛根本進不來,最好情況,便是他能撈一手,將齊柔、何花、何三水一同送出甕天。


    何葉不行,沒有修成落魄法完全斬斷那已斷宿慧的何肆也不行。


    因為這入了翁天之人,隻要不是本尊而來的,都是在那劉景摶的擺布下,曆一場奪舍或者重生,定然有所烙印。


    不能一同出去,不然就白費心機,白白暴露了。


    還有一樁難事,便是此刻的李鐵牛與化外的自己,相隔何止千裏?


    即便李鐵牛是那道妙陽神真仙境界,也是近乎跨洲渡海而遊。


    她也是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甚至直接不敢完全相信李鐵牛,怕他直接叫醒了自己,那可真是一切都做無用功了。


    楊寶丹沒有後撤幾步,老趙瞬間出現在自己麵前,眼神直勾勾的盯著自己。


    楊寶丹帶著幾分哀求,開口問道:“老趙,你願意信我嗎?”


    老趙對上自己從小照看長大的妮子,懲忿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沒有說話,直到聽楊寶丹含淚說道:“老趙是天下最好的老趙了。”


    老趙心念遊移,鼻腔唿出兩條白練,一咬牙,當即又不再猶豫,堅定問道:“要我做什麽?”


    楊寶丹說道:“拖住他們,一個都不能放走!”


    於是老趙迴身,又是對上璃安,直接出拳。


    璃安怒罵一聲,這些粗鄙武夫,沒有一個有腦子的,三言兩語就能哄騙!


    吳恏也忍不住開口詢問一聲,“趙權這你都信?”


    老趙一旦下定決心,便決計不會心煩意亂,隻是喝道:“關你屁事,老子樂意!”


    吳恏啞然失笑,說道:“好,那我也信你一次。”


    ……


    六魄化血法之中,最簡單最易成的當屬雀陰魄化血,故而將雀陰魄留到最後化血,是極其違背常理之事,隻能是何肆時也運也,譬如倒吃甘蔗,從頭甜到尾。


    當初陳含玉也是大膽,在沒有見證何肆雀陰魄化血生殘補缺的前提下就敢直接砍下一條右臂贈與劉伴伴,雖然最後也是憑借朱黛的觀想明妃相,將雀陰魄完全化血,但縱使是落實了人身造化之妙,也並非一蹴而就,而是猶如壁虎斷尾,蛇醫斷肢,需要時日緩緩生長。


    何肆卻不用,有了蘭芝無漏子中的靈蘊,伏矢魄再無負擔,隨著最後一絲雀陰魄完全化血,最先恢複的是渾身上下的骨骼,這淡淡頗梨色流轉的骨骼漸漸凝實成為純金之色。


    之前被如意焰花上師強行索捐而走的機緣,這會兒通過那大黑天,終於是輾轉又迴到了自己身上,這種佛家緣法,還真是妙不可言。


    或許也是沾了那自己那已死的宿慧身的光吧。


    在薑素指導之下,憑借密宗的雙身法,現在的身軀已經完全脫離了透骨圖範疇。


    甚至某種程度彌補了續脈經的短板,畢竟王翡這個“大好人”,還是有盡心鑽研過本身的各種秘術手段的,以他的鑽營,螺螄殼裏做道場,還真就被自己撿了天大的便宜,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非毒魄化血之後的境界加持下,由薑素主導,將各種繁複的秘術源流一一捋順。


    陰血錄、透骨圖、續脈經,三者終於合一,呈現那種劉傳玉和庾元童身上才能見到的無形無色的氣機。


    不過吞食不少謫仙靈氣的霸道真解依舊還是渾身是十之七八的倚仗,氣機兩兩相合之後,終歸是呈現淡淡的丹色。


    此刻含苞待放的芙蕖之中,何肆此刻本尊大放光華,有佛骨而無金身,算是半個朱全生金剛那羅延身的無漏大阿羅漢的底子了,就差熬打體魄了。


    密宗五甘露之中的紅白菩提交匯,元、宗、營、衛四氣大盛,雀陰魄化血置於舌尖,根源於腎,通過三焦而布散全身,內達五髒六腑,外達肌膚腠理,無處不到,以發揮生理之能,不斷生殘補缺,一頭華發也是轉為青黑油亮之色。


    唯一有些怪狀的是,本身何肆被劉景摶掏了心,自後為了求活,不得已借用了李密乘的心髒,現在經曆了一次生殘補缺,竟然又是再生了一顆心髒,由於是鳩占鵲巢的原因,那殘破的肺腑在重生之時,特意還向右騰挪出了一個坑位。


    胸膛之中,一左一右,兩顆心髒,對照唿應,蓬勃跳動,一張一縮,默契搬血,好似你方唱罷我登場,又相互憋了一股勁,而那顆由霸道真解融合後兢兢業業負責搬血的李密乘心髒便徹底歸結紅丸所有。


    陰陽調節,和合大定之勢下,不知過了多久,何肆終達勝義灌頂,即身成佛。


    何肆緩緩睜開雙眼,重見光明,看到了眼前那慈祥端莊的金剛亥母。


    明明是觀想之物,卻是香汗淋漓,鬢發貼麵,口鼻吞吐著若有若無的白練,靡靡之聲傳入耳中,卻也是梵音繚繞。


    何肆眼中卻是隻作白骨觀,毫無邪欲,隻有超脫之感,重歸臭皮囊之後的六塵桎梏,一一消散。


    若非現在的何肆本身不存人欲,宗海和尚也不會將他放心地交給這位鎖骨菩薩。


    因為在禪宗看來,如此灌頂之法,實在是不可取的,行盜行淫,無妨般若,如此之流,必然邪魔惡毒入其心腑,不知不覺,欲出塵勞,如潑油救火可不悲哉。


    何肆透過金剛亥母的金色枯骨,視線落在自己雙手,才發現自己還是持握著雙刀,一把龍雀大環,一把木刀斬訖。


    何肆輕聲道:“多謝菩薩勝義灌頂。”


    金剛亥母無言,緩緩點頭,消失,化作最後一縷金光徹底融入何肆的體內,隻留淡淡的天香氣味。


    終成謫仙人體魄的何肆心中明了,這是菩薩最後賜予他的護持和祝福。


    連同那大黑天一起,一個藥叉,一個乾達婆。


    都是天龍八部眾之一。


    一個有護法之能,一個是吉祥之兆。


    何肆站起身來,感受著體內那兩顆心髒的跳動,如同擂鼓一般,蓬勃的聲響落入自己耳中,清晰地告訴自己還“活著”的事實,抬頭看了眼西垂的斜陽,一半掛在山頭,一半散著餘暉,紅霞漫天。


    豸山安靜地沐浴在那片落日餘暉之中,除了矮了半截,好似一切無恙。


    上頭各路涇渭分明的氣象不再,安靜得好像要隨著夕陽一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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