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天符六年,二月廿四。


    太子陳含玉監國的第一天便沒有上朝,將國事交由內閣全權處置之後,扮成一名衣著華貴的公子哥,隻帶了兩位便服的伴當和一隻美人盂,出了北城,放肆溜達起來。


    這隻美人盂是當今內閣首輔的兒子,外號小閣老的薑玉祿送的,不是什麽稀罕物,但小閣老送的這隻美其名曰叫做香唾壺,不得不說,品相極好。


    好物成雙,小閣老這樣多財善賈之人送禮自然不會落單,與之相配套的還有一對十二扇玉屏風,四隻溫柔椅,兩隻白玉杯,一隻肉台盤。


    陳含玉也不是照單全收,隻挑了兩個有眼緣的收下了,還不忘玩笑著問了一句:“你沒用過吧?”


    薑玉祿誠惶誠恐,連道不敢。


    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生的短項肥體、膀大腰圓,太子殿下從來不正眼瞧他,即便是餘光之中也隻有對自己的厭棄。


    前些時日自己給太子府送禮的時候,恰巧遇到了詹士府的老大詹士王斯。


    看著自己送出的一眾“禮物”。


    那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大學士氣得瑟瑟發抖,指著自己的鼻子大罵,說什麽失道妄行,逆天暴物,窮奢極欲,湛湎荒淫。


    總之就是肆言詈辱一番,要不是自己帶著扈從,這半截脖子入黃土的老家夥就要擼起袖子幹自己了。


    要是他知道自己送的品相最好的一隻美人盂,乃是一對並蒂蓮,隻不過另一隻被他在城外賃屋金屋藏嬌了。


    並且自己留下的還是姐姐,膽大包天的小閣老還真做得出這樣的事,他敢和太子做連橋。


    這賜進士、通議大夫、協理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大學士的王斯恐怕要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盤。


    出了北城不久,陳含玉在南果鋪給身邊名叫曲瀅的美人買了些桃酥和果脯。


    沒走幾步,一行四人就在路上遇到了一隻野狗,說是野狗也不盡然,還是有些貴氣的血脈在身的。


    野狗一身灰色毛發,腿短,頭扁,眼大而圓,鼻吻向上仰起,是一隻不怎麽純種的京巴,可能原來是白毛,許久不曾清潔,就變成灰毛了。


    雖然跛了一隻前腳,滿身煤灰,卻是半點不怕生人,有些活潑地纏在人腳邊撒歡嬉鬧。


    陳含玉蹲下喂了它一塊果脯。


    這狗不吃,依舊殷勤地搖著尾巴。


    陳含玉笑了笑,一手按住狗頭,一手把果脯強硬的塞入狗嘴。


    看著野狗極不情願地將果脯吞咽下去,陳含玉這才拍拍雙手,放它自由。


    這狗還是搖尾乞憐。


    陳含玉笑著對身邊美人說道:“你說這野狗比人還挑食呢,果脯可是比肉貴,這都不吃?”


    曲瀅笑著迴答:“公子,這貓吃魚,狗吃肉,天生的。”


    其實她也不喜歡吃南果鋪的東西,但她比狗懂事,主人給她什麽她就順從地吃什麽。


    太子向一旁的伴當問道:“有帶銀票嗎?”


    那伴當連忙取出一疊大額銀票,恭敬遞上。


    陳含玉接過銀票,從中挑選了一張麵額最小的二十兩。


    如法炮製,將銀票塞進狗嘴。


    陳含玉拍拍手掌,笑道:“狗子啊狗子,我給你銀票了,二十兩,想吃什麽就自己買去。”


    伴當從小伴著太子,深諳他的脾氣秉性,太子高興時,不喜拘泥尊卑規矩,是攀附的最佳時機,便笑道:“公子,哪有給狗銀票的道理,就算你給它錢它也不會花啊。”


    陳含玉笑容不減,說道:“你倆就跟著它,別叫錢被人搶去了,至於它會不會花錢,你又不是狗,你怎麽知道?”


    於是就有了南城大街上,兩名衣著華麗光鮮的男子,追隨著一條野狗,這狗跛了一隻前腳,腳步卻是輕快,嘴裏還叼著一張銀票,端是十分違和的場景。


    陳含玉攬著曲瀅的纖纖細腰,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大街上。


    今日仍是因為緝拿反賊而封城,卻是依舊不能阻擋京城百姓熙熙攘攘的熱鬧。


    曲瀅身條單薄,不是陳含玉喜歡的豐腴類型,好在該胖的地方一點也不瘦。


    天色尚早,陳含玉見一處小巷子中,一間茶肆的生意紅火,想起自己早上寅時三刻就被宮女叫醒。


    曲瀅早早擺好姿態,跪在床邊,仰起粉頸,輕啟朱唇。


    然後充當一個痰盂的角色,將太子的唾棄之物微笑著咽下。


    因為陳含玉沒有上朝就出宮了,也就沒有用上早膳。


    此刻聞著茶肆之中飄散出的樸實香味,不禁肚餓出聲。


    陳含玉臂彎一攬,就像要把曲瀅不盈一握的纖腰折斷一般,將其摟在懷裏,問道:“吃過京城老底子的小吃嗎?”


    曲瀅吃痛,黛眉微皺,卻仍是對其妥首帖耳,輕輕搖了搖頭,迴答道:“沒有。”


    她雖是個美人盂,但真如小閣老所說,在送給太子之前一直都是個新物件,沒被用過。


    打小就是養在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說是養尊處優也不為過,每日吃食都是精細無比,哪裏吃過百姓小食。


    “餓了吧?”


    曲瀅乖巧地點頭,其實她不餓,雖然早對自己的身份有所認識,但這幾日剛剛用作承接主子唾棄之用的她,能有個好胃口那才是咄咄怪事。


    她隻是懂事。


    陳含玉摟著曲瀅進了封丘巷,大搖大擺地在茶肆一處室外張篷的四仙桌上坐下,對著忙碌的茶肆裏屋喊道:“兩碗豆腐腦,一碗甜的一碗鹹的,再加四個肉包。”


    北方的豆腐腦鹹淡適口,細嫩鮮美,並有蒜香味兒。


    曲瀅平日飲食頗有限製,不能吃薤、蒜、韭、蔥、胡荽等這些膳葷,飲食就是些香茶木樨餅、甘露飲之類的,包括常常口銜的雞舌香,都是些香氣馥鬱,能叫唇齒留香之物。


    所以陳含玉特地為她點了一碗甜口的。


    裏頭高聲應和,沒過一會兒就有夥計端來包子和豆腐腦。


    曲瀅坐在陳含玉右邊,吐出一枚含在舌底的雞舌香,伸手接住放在桌上,等到陳含玉大快朵頤,她才動勺子,她的吃相很是雅致,用勺子沿著上層小口小口地撈著,陳含玉吃完一碗鹹豆腐腦開始吃包子時,她才吃了沒幾口,實則是品味到其中鹵水的味道,有些難以下咽。


    陳含玉邊吃邊問:“好吃嗎?”


    “嗯。”曲瀅違心地點點頭。


    陳含玉隻覺得她矯情,不好吃就直說唄,自己平日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也不至於挑食到這般田地。


    三個肉包下肚,祭了五髒廟,陳含玉舒服得很。


    旁邊一張桌子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穿了一件遍是汙跡的單薄深衣,上麵的補丁層層疊疊。


    他就著炒肝吃著包子,吃得很香,大口大口的,沒幾口炒肝已經見底,他用包子擦著碗底的糊湯,一滴不落。


    陳含玉指了指那個男人,對曲瀅說道:“那才是覺得好吃該有的樣子。”


    男人聞聲抬頭,瞥了一眼陳含玉,說道:“我覺得不好吃。”


    陳含玉臉色一僵,有些尷尬,說道:“不好吃你還吃得這麽幹淨?”


    男人把碗一推,給自己倒了杯茶,說道:“點都點了,總不能不吃了吧?還不是之前有個小子和我說,炒肝就包子,天下第一絕。呸!”


    陳含玉來了興致,問道:“你這人倒也有趣,那你喜歡吃什麽,盡管再點,算我請的。”


    男人眉頭一挑,終於正眼看了一眼陳含玉:“你請?”


    “我請。”


    男人又問道:“吃多少都請?”


    陳含玉點點頭。


    “當真?”


    陳含玉有些不耐:“你再問我就不請了。”


    “哪來的大善人?”男人嘟囔一聲,當即扯開嗓子大喊道,“給我來一缸壇子肉,一碗爛肉麵。”


    裏屋傳來夥計的罵聲:“哪個挨千刀的砸場子來了?沒有!咱這不是二葷鋪。”


    男人便又喊道:“那就挑最貴的上,炒肝、鹵煮。”


    陳含玉傻眼了,問道:“你不是說炒肝不好吃嗎?”


    男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但它最貴。”


    陳含玉一時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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