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死都不肯迴頭呢?”


    秦暮川笑著,眼角還有淚光閃閃,低頭,輕輕親吻我額頭,“那就等下輩子,我來為你洗衣做飯刷鍋洗碗,為你一胎接一胎不辭幸苦地生一個又一個健康活潑的孩子,為你變成老派落伍的黃臉婆,忍受你在外花天酒地,忍受你三四月不歸家,為你將孩子們都帶大,等到年老時再伺候你穿衣吃飯洗澡,無論你健康或疾病,青春或年老,無論你成熟或放縱,善良或刻薄,無論你變成什麽樣,我都要一直愛你,到死那一天也要牽著你的手。如果你願意,可以提前到這輩子完成,無論你做什麽,你是誰,青青,無論這世界如何變換模樣,秦暮川會學習夏青青,不顧一切地愛你。”


    騷瑞,眼淚還沒有幹我就笑場,惹他麵色又黑一層,頭頂上風雷大作,一片小烏雲電閃雷鳴。渾然不知笑點在何處,偏偏就是忍不住笑倒在他臂彎裏。秦暮川沉默再沉默,終究隻能憋死在沉默裏。


    “你知不知道,我肚子真的好餓。”


    人生衣食住行,樣樣離不得。沒了愛,一樣活得雜糙一般茂盛頑強。你向生活哭,站不起來,求他拉一把,他便說,不如跪著活。


    我已將柔軟脊柱灌滿混凝土。


    我喊肚餓,他當然賠小心。


    忽然嘴刁,要去吃東子鋪堂口全程有名的餛飩店。車行一小時有餘,店門口已排起長隊,小巷狹窄,秦暮川正為找不到停車位而發愁,我百無聊賴,問:“怎麽突然間換車?”他今日開一輛白色q7,從裏到外都是嶄新。


    “難得你留意我開哪一種車型。”他顯然顧左右而言他,我適才仔細去看他的臉,毫無血色的蒼白,氣息微弱,他這樣要死不死仍要硬撐的模樣我再熟悉不過。


    “你那輛銀色賓士車被扔到哪個垃圾填埋場?”


    他不說話,緊抿著唇,裝作一心一意停車,其他皆罔顧。


    我問我自己,憑什麽仍擔心他死活,於是閉上嘴,待他停好車,餛飩店早已座無虛席,他未熄火,留我在車內,“太陽毒辣,你在車裏等我。”


    他背影挺拔,湮沒於嘈雜市井。


    空調風越來越冷,我坐在車內等待,不禁瑟縮。


    再迴來時滿頭大汗,風度全無,一碗熱騰騰小餛飩遞給我,叮囑,“小心燙。”


    我像是在室內中暑,頭腦昏聵,耳鳴眼花,突然間失去胃口,告知他,“傷口又裂開,你是存心讓我看見又何必裝腔作勢演一齣戲。”


    他不說話,懶懶坐在車位上,血從腰腹滲出來,浸紅了深灰色上衫。


    我又開始吃餛飩,皮薄脆慡,一口一個,一碗四十五塊,才十五隻,價高但味美,老闆天天忙不過身。乖乖下車去扔殘骸,迴來時似賭氣,猛地大力關車門,一聲不吭就去掀他衣服下擺,女流氓一般架勢。


    三十八度往上的天氣,他右側腰腹纏一厘米厚紗布,也擋不住血液外湧。


    秦暮川抓著我的手說:“沒關係,子彈已經取出來,並未傷及要害。”


    我知我沒出息,指尖顫抖,“你有金剛如來護身,刀槍不入,當然衝鋒陷陣頭一名。”


    他忽而輕笑,無聲彎一彎嘴角,“我有女金剛夏青青貼身保護,有什麽可怕。”


    “你有病!”


    他隻默默望住我,但笑不語。


    我收迴手,被他握的滾燙,我打賭他一定處在高熱階段。“為什麽不去醫院,想死一顆子彈就解決,這樣算什麽事?”


    “沒什麽,真的沒什麽……”他話語間氣息漸弱,雙手扶著方向盤,目光深遠,投向弄堂盡頭,“隻是很想見你一麵。”


    我越發不明白這個世界。


    雨疏風驟,小路兩旁樹葉沙沙響,似旁白者無情嘲笑。


    “秦暮川,去醫院吧。”


    “嗯。”


    他在忍痛,車行緩慢。


    我的心上拉起一層連綿雨霧,一切都變得虛幻飄渺,全無重量。


    年逾花甲的朱大夫將他罵到啞口無言,到最後自己也嘆氣,“各有各的福緣,我這是鹹吃蘿蔔淡操心。”


    我坐在他身邊木頭一樣發傻。


    他因失血過多,麵色蒼白如紙,恍然間影像重疊,他依然是十七歲驕傲又倔強的少年,不肯接受夏青青的關懷示好,而我自己以為化身勇猛騎士,能夠力王狂瀾,救公主於水火之中,誰知公主柔弱胸腔中裝載一顆巫婆的心。


    此後十年間,伴他度過多少繁華盛世下的烽煙歲月我亦記不清了。


    秦暮川說:“是否要從六十歲活到滿臉青春痘才可以不犯錯。我這一生究竟求什麽,怎麽會把生活搞的一團糟。青青,你教我,你教我到底該怎樣做才能挽迴。”


    我望向窗外陰鬱的天空,雙目茫然,“我又怎麽會知道。”


    我們之間的結越解越深,麵前一堵高牆攔住去路,亦迴不了頭,進退維穀。


    爾後有陌生人來請我賞臉去喝下午茶,我慡快應予,秦暮川顯然不贊同,他唯恐我被人販子拐到窮鄉僻壤。


    我仿佛對一切都已經無所謂,最好的與最壞的我都已承受過,不過爾爾。


    本市一百五十年前已開埠,江之兩岸古老歐式建築保存大半,似優雅婦人,自有一番風韻引人矚目。


    在一座老舊洋樓,我目睹一個王朝的衰敗。


    古老座鍾桌球敲過四下,江風徐徐吹起裙角無數。陽台徑直延伸直遼闊江麵,美人坐於傘下,發如雪,麵染霜。


    她笑著招唿我們,“坐吧,青青,你身旁青年才俊要如何稱唿?”


    秦暮川因她一句話起身,“江太太您好,晚輩秦暮川,城中不起眼小商販而已。”


    “年輕人肯謙虛是好事,但也不必妄自菲薄。我雖然深居簡出,但免不得看書看報,城中頂尖人物媒體蜂擁報導,秦先生名諱已如雷貫耳。”


    “您過獎。”他顯然緊張侷促。


    老派女傭人上前布置差點,黃金包邊的骨瓷杯碟,一係手繪絢麗玫瑰園,昭示她永不退色的風華。世上總有這樣的女人,歲月帶走的隻是浮華與虛妄,美麗永伴她左右,無論二十歲,或是六十歲。


    “有沒有猜到我是誰?”


    我想起一早的電話,袁媽有時候幼稚像學齡前兒童,鬧脾氣使小性這類事從來不落人後。相處年餘,從未聽她提過父母事,大約仍堵著一口氣,不肯迴頭認錯。


    她繼續說:“你從未見過我,我卻時常在照片上關注你。十六歲已經高過你母親,十七歲同小男生牽手談戀愛。在眼前才發覺,恍然如你母親迴到二十年前。”


    秦暮川在桌下握住我的手,我亦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喚一聲,“外婆。”


    她眼中竟湧出淚水來,令我手足無措。但她未有片刻失儀,手帕拭一拭眼角,依然淺淡微笑,“你喊我一聲外婆,已足夠我安詳滿足地閉上眼。”


    我不知該說什麽,我與她似陌生人,安慰的話在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


    她是薑方玲安,曾經戩龍城正真的女主人,薑夔的妻子,這個與“曲終過盡鬆陵路,迴首煙波廿四橋”的清客薑夔擁有相同姓名的男人,在夏洪元發跡之前,主宰此地四十年,最終大廈傾頹,烽煙寂寥。留給世人一段豐富談資與靈山寺供奉的十六尺漢白玉觀音像。


    “阿樂真是不孝女,二十年來不肯低頭服軟喊我一聲媽。到最後仍是我投降,懇求你們迴我身邊。月前查證出肺癌晚期,我已經時日無多,隻想離世時阿樂肯迴來牽著我的手。”


    我心中難過,“她不知道您的身體狀況,不然不會這樣任性。”


    她笑道:“如果不是到這一步,我也不想勉強她。阿樂倔強好似蠻牛,我有時問上帝,為何會賜我這樣一個渾身是刺的女兒。或許是他父親四十歲才得一女,全身心寵愛她,最終卻得不到女兒諒解。”


    我答:“我媽媽並不是一個帶著怨恨生活的人,她其實早已經後悔,隻是不肯低頭認錯。”


    她笑著握住我的手,指尖微涼,掌心柔軟,也有層層疊疊的皺紋與鬆弛的皮膚,氤氳著安寧的氣息。“其實我仍有事相求,為留藉口再請你相聚,隻好說下次詳談。”


    “我顯然無所事事,巴不得有人為我找事做。”我小心翼翼開一個玩笑,她目光祥和,與秦暮川閑談幾句,看著我吃完一整塊菱形巧克力布朗寧。


    再而引我們去客廳,這一整棟樓未見一台電視機,裝飾與家具令我有片刻眩暈,仿佛迴到半新不舊的民國時期,她打開留聲機與我們聽完一段《玉簪記》,“長清短清,那管甚離恨。雲心水心,有甚閑愁悶?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雲掩柴門,鍾兒磬兒在枕上聽。柏子座中焚,梅花帳絕塵。”字字婉轉,曲曲動情。


    “又犯老毛病,我原本不該拉年輕人分享已入土的事物。”


    秦暮川推說不,難得有此機會。


    祖父夏洪元亦喜歡這些古曲,夏家上下他獨寵夏青青一人,我曾為彩衣娛親,正經拜師學唱過,如今隻記得《牡丹亭》,挽一個指花便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薑方玲安驚喜道:“原來遇上知音,何處拜的師?我這是不識泰山了。”


    “北莊於先生。”


    “呀,小於的《桃花扇》倒是唱的不錯。”


    我便與她一人一句唱下去,離開是暮色四合,喉嚨嘶啞,秦暮川拉我去糖水店加餐,點一盅冰糖燉雪梨。


    笑看我,“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又贅言,“但你唱曲時嬌媚神態非言語可形容,我受著傷,居然也會心如火焚。”


    闌珊憶夢


    我便與她一人一句唱下去,離開是暮色四合,喉嚨嘶啞,秦暮川拉我去糖水店加餐,點一盅冰糖燉雪梨……


    笑看我,“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又贅言,“但你唱曲時嬌媚神態非言語可形容,我受著傷,居然也會心如火焚。”


    一路輾轉,似乎又退迴最初曖昧萌發時,他隨心所欲,我謹小慎微,說到底是兩性差異,我要拉起橫幅去中心廣場示威抗議,提醒大家男女間從未平等過。


    吃飽喝足,戰鬥力飆升,“三十幾歲老大叔大庭廣眾之下調戲未成年小女生,你還要不要臉?”


    他摸一摸麵頰,忽然閃現著質樸的可愛,傻傻問,“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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