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她從未失約,年年滿懷希望而來,可她口中的「我兒靳烈」卻從未出現。


    「這樣……」空華終於放下了手裏的酒盅,慢條斯理地看著桑陌鎮定的臉,像是要從這張以畫皮之術細細描繪的精緻假麵上找出些許蛛絲馬跡,「她可是我的故人?」


    「若朝堂上的驚鴻一瞥也是相識的話,算是故人。」小暖爐裏紅彤彤的火焰也不再如剛才那般旺盛,門簾後傳來老婦低微的咳嗽聲,桑陌自椅上站起,留下一桌殘羹冷炙。


    「三百年……塵世中的誓言最長不過三百年,三百年後塵歸塵,土歸土,往昔煙消雲散。」隻聽空華慢慢說道,「如果這一次,她兒子還是不來,你將會如何?」


    他又不知施了什麽法術,明明空空如也的酒壺裏傾倒出滿滿兩杯佳釀,一杯置於桑陌的空座上,一杯卻被他擎在手中。


    桑陌聞言,止住了離去的步伐,卻始終不肯迴頭:「不會如何。」


    身後,空華再度嘆息:「要如何你才肯真正信我?」


    桑陌道:「信與不信又有什麽分別?」


    閑來無事,抓過一把核桃,剝殼、剔肉,再細細研碎,摻進大半碗黑芝麻裏,拌上幾勺白綿糖,加進了薏米、淮山等等五穀雜糧,放在爐上慢慢熬煮,不多時就聞得香甜撲鼻,齒頰生津。


    桑陌一邊守著爐火,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靳家老夫人說著那些陳年往事。


    靳家三公子靳烈,跟所有靳家男人一樣在人前不善言辭,到了戰場之上卻奮勇直前,每每第一個沖入敵陣。他慣穿一身白衣銀甲,那承襲於他的祖父。趁手的兵器是一柄紅纓長槍,這是源於家學。年輕的將軍第一次上陣時才不過十四歲,卻已經具備了所有靳家男子的氣質,沉穩、剛毅卻又英勇無畏。他不似一般武將那般粗狂無拘,亦有其細緻的一麵。每年冬天總要為年邁的母親熬煮上一碗芝麻糊,直到來年早春,院中開遍紫玉蘭。


    「三百年前也是這個味道。」桑陌盛了一碗剛煮開的芝麻糊端到靳家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滿臉皺紋ju花般舒展開,曆經滄桑的臉上露出幾許慈祥,「桑大人是個有心人,我兒的手藝叫你學了個十成十。」


    「那是老夫人您教得好。」桑陌也給自己盛了一碗,用勺子繞著碗底一圈一圈畫著,「靳將軍的芝麻糊裏多了一味孝子心,下官不過依樣畫葫蘆。」


    「桑大人還是一樣會說話。」老夫人聽罷,連連搖頭,笑得眯起了眼,「我兒若能有你三分的好口才,處事再像你這般周到些,不知能省下我多少牽腸掛肚。」


    也是將門出身的女子,一生舞刀弄劍,出生入死,上得過戰場,殺得過賊寇,可算剛毅。一旦提起幼子,即便他早已不是呱呱啼哭的孩童,還是免不了柔腸百結,滿腔平凡慈母的憂慮,事事不能放心。


    桑陌為她將暖爐拉得更近些,又體貼地把燒熱的手爐放進她懷裏:「我哪裏能同靳將軍相比?他是剛直不阿的忠臣。性如璞玉,堅若磐石。我不過是個讒臣,空長了根舌頭搬弄是非罷了。」


    「話不能這麽說。」老夫人嚐過一勺芝麻糊,淡淡說道,「起初我也這麽看你……」


    「我……」桑陌笑著想要截斷她的話頭,在老人淡然如水的目光裏,艷鬼不自覺地垂下了眼。


    「後來住進了這晉王府,我才發覺,從前是錯看了你。」她兩眼望著窗外的飛雪,臉上一片慈藹,仿佛是在教訓自家頑皮的孫輩,「jian詐宵小之徒我見得多了,就沒看過你這樣的。說是為名,不過得個惡名;說是為利,桑大人是出了名的一無所好,從沒聽人說起過你喜歡什麽,倒是旁人的嗜好,被你打聽得一清二楚。」


    桑陌將碗裏的芝麻糊舀起又倒下,訕訕說道:「我好權勢呀。」


    「嗬嗬嗬嗬……」老夫人卻哈哈笑開,震得窗外樹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你若愛權勢,便不會是那個一無所好的桑大人。」


    怪道當年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於軍中立威,除了一身過人的膽識更是因為這一雙體察入微的眼睛。


    「桑大人,你到底是圖什麽呢?」她還是閑淡寧和的語氣,連眼角都不曾瞥過身邊的桑陌一眼。


    桑陌低頭看著勺中濃黑黏稠的糊狀物緩緩地落進碗裏,熬得太濃,蕩不開半點漣漪:「不為名,不為利,不為權勢,除開這些,我還能為什麽呢?」


    身畔的老婦瞭然地垂了眼:「若是哪天不圖那個了,就到靳家來吧。做錯了總要受點懲戒,這是逃不過的。不過有我靳家出麵相保,想必也不至於把你為難得太過。」


    手中的碗裏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她轉過臉來,隔著迷迷濛蒙的煙霧,一張已經布滿皺紋的臉微微地笑著,眸光嚴厲卻不失慈愛:「老婆子我年紀大了,想找個人說說話。」


    桑陌死死地抿住了唇,卻怎麽也不能克製住向上翹起的嘴角:「這話,三百年前您也說過。」


    事隔三百年,每一次聽到她這麽說,已然波瀾不驚的心底還是能升起滔天巨浪,沖得渾身顫抖,眼眶酸澀得不得不深深低下頭,把臉埋到胸前才能掩飾自己的失態。從未想過何處會收留這樣的自己,一身罵名,兩手罪孽。古來jian臣總是不得好結局,淩遲、腰斬、車裂……他早已做好準備。不落得這般下場,又怎麽對得起晉王府密室裏的那些錚錚鐵骨?可是,眼前的老婦人居然說要庇護他,那是靳家,一門忠烈的靳家,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駕臣!


    雪還在簌簌的下著,被風吹得在半空「唿唿」地打著圈。透過打開成一線的窗戶fèng向外望去,院中的樹木俱都掉光了葉子,隻剩下黑乎乎的樹杈,交疊在一起弄成了個嶙峋怪異的模樣。


    桑陌收迴視線,起身想把窗戶關上,卻見老婦忽然一顫,險些就要捧不住手中的碗筷。


    緊閉的院門開了,門邊有人銀甲白衣如神兵天降,手中一柄紅纓長槍在皚皚白雪中分外奪目:「母親,孩兒不孝,姍姍來遲。」


    冰碎雪消,樹影顫動,那人一身甲衣鱗光閃閃,一晃眼已近到了眼前:「母親,孩兒叫母親好等……」


    他跪倒在門邊一路膝行而來,似天下所有為人所稱道的孝子那般,人前再如何巋然不動,在老母麵前,「桌球」作響的鎧甲撞擊聲卻掩不住他喉頭強自壓抑的哭意:「母親、母親……孩兒來遲一步……」


    同樣神色激動的老婦顫抖地伸出手去觸摸他稜角分明的臉,眼中已起了濕意:「這位將軍相貌堂堂,像極了我兒。」


    她牢牢執著他的手,半立而起,半眯著眼睛從眼前的青年將軍身上尋找著愛子的痕跡:「這位將軍,我看你一路風塵僕僕,可是從西塞邊疆而來?可是靳烈將軍帳下?他過得可好?戰事又如何了?可曾進得那昭西城?昭西城乃是兵家必爭之地,奪了昭西便定了西疆。你若見了他,便替我帶句話,就說是我說的,敵陣跟前,靳家從未失過手,他父親兄長都曾親手將靳家戰旗插上敵方城頭,此番他若是拿不下昭西,便不算是我靳家的好兒郎。」


    「我早已攻下了昭西。母親?」察覺她話語有異,跪在地上的男人慌忙扶著她的臂膀,直起身將臉湊得更近,「母親,我就是你的三兒靳烈啊!我父親和大哥埋骨北域,二哥戰死在南都,我是在隆慶五年出征……你不記得了?」


    「你不是。你有我兒的容貌卻不是我兒。」老婦抬手拭去臉上的淚痕,仰麵靠著椅背,臉色鎮定,隻有眼圈依舊還是紅的,「你這副樣貌騙得過他旗下二十萬大軍,但是騙不了我。」


    「桑大人,你說呢?」


    她轉頭來問桑陌,桑陌看了一眼不知何時出現在門邊的黑衣男人,輕聲道:「母子連心,再如何精妙的瞞天過海之術也逃不過您的眼睛。」


    門邊的空華暗自扭過了臉。


    喬裝成靳烈模樣的男人仍舊跪著,臉色定格在驚疑的那一刻。靳家老夫人低下頭慈愛地看著他,如一個普通的年邁母親見到離家許久的幼子:「我又何嚐不希望這是真的?可恨這雙眼睛,一輩子都容不下半粒沙。」


    雪,無聲地下著,門前的那行腳印轉瞬間就不見了痕跡,樹枝上很快就重新堆起了積雪,似乎從沒有人踏進過這裏,驚擾過這裏的寂靜。


    「桑大人,我想一個人看看雪。」老婦固執地偏過臉不讓人看見她的表情。


    門合起的一剎那,房中白衣銀甲的男人無聲地消失了,一張小紙片晃晃悠悠地從門fèng裏飄了出來。似乎是錯覺,桑陌依稀看到,老婦擦幹了淚水的頰邊又是一片晶瑩。


    門邊,空華沉默地把紙片收進袖中,艷鬼端著他那碗早已冷卻的芝麻糊自顧自地向前走:「這個法子我也試過,白白惹她傷心。」


    「她不會憑空年年來找你。」空華伸手攔住他的去路,口氣因心中的猜疑而沉重,「你對她許了什麽諾?」


    「沒有。」桑陌側身避開他的手,堅持否定他的猜疑。


    夜晚,雪還是下個不停。


    張員外家派了家丁來報信,說是大雪天出門多有不便,要留南風在他們家多住幾天。桑陌似聽非聽地敷衍了一聲,望著滿天飛進飛出的烏黑夜鴉皺起了眉頭。


    肉眼凡胎的張家小廝看不見這群飛來又飛走的夜鴉,隻瞧見眼前這個從頭到腳都透著妖異的「楚先生家的表哥」原本好好的一臉不耐煩地在屋子裏踱著步,然後「嗖——」地一聲,門開了,人不見了,眼前隻有那道飄飄忽忽的白影蕩啊蕩啊蕩……


    「媽呀——鬼啊!」


    悽厲的驚叫聲刺破了被夜鴉籠罩著的沉沉夜空,空華從手中泛黃的書卷中抬起頭,看到了門邊一臉怒容的艷鬼:「有事?」


    「靳烈我自會去找,不勞您冥主大駕。」突如其來的艷鬼丟下一句話又拂袖而去。


    「你找了三百年,可有什麽線索?」空華好整以暇地看著即刻又再折迴的桑陌,唇邊掛著一絲苦笑,「何況,真正虧欠靳家的人是我。」


    「演義小說做不得準的。」一眼看到他手中的書冊,桑陌平聲答道,想要再走,空華卻已擋在了身前。


    「那你告訴我,哪裏做不得準?想要攻下西昭城的不是我?逼迫靳烈出征的不是我?軟禁靳家老夫人為質的不是我?」男人的臉上還是那派看不出悲喜的淡定姿態,隻是眼中投she出的目光卻異常銳利地直she進桑陌眼中,仿佛要穿透他看清當年的一切真相。


    「給你出主意的人是我。」迎著他的視線,桑陌一字一字慢慢說道,灰色的眼瞳中倒映出男人訝異的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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