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占濤父子都是外男,很是自覺地站在院中等消息,隻有肅王捂著臉不管不顧衝進去,瞧見四柱床上額角染血麵色慘白的顧雲意,想起這幾日所作所為,更是一股腦的傷心悔恨。隻差跪在她床前猛抽自己,好在這人還知道是在別人府上,發起瘋來不能像在自己家那麽大開大合,放眼望去,忠義王府也沒人買帳。隻坐到雲意床前,擦著眼淚,抽抽噎噎說:“妹妹這是怎麽了?方才還好好的,怎麽一炷香功夫沒到就成了這副模樣?人都已經平安迴來,還有什麽想不開的,你若去了,三哥還能苟活不成?”


    雲意偷偷翻個白眼,心想你也就是這會哭,迴頭見了漂亮美人照樣樂嗬。麵上仍是虛弱,唇色發烏雙眼神——她是真疼啊。


    “女兒家名節何其重要,雲意在糙原顛簸三日,雖說得陸將軍相救,但到底男女有別,又無人佐證。這世上人言可畏,哥哥難道不明白?雲意哪還有臉迴京見父皇母後?倒不如就此死了,也免得他日受人非議,求死不能。”說到此,突然間激動起來,淚流了滿臉,顫聲道:“還請哥哥看在往日情分,成全了雲意吧。就此幹幹淨淨地去,雲意就算做了鬼,也記著三哥哥大恩。”


    真對不住,不逼你入夥,她就隻剩一條死路,大不了往後多補償他就是。


    “雲妹妹說的是什麽話,哥哥哪能眼見著你往死路上走。別的不說,五弟若知道了,頭一個饒不了我。妹妹別再胡思亂想,當安心養傷才是。父皇母後最疼的就是你,若瞧見妹妹如今模樣,定是有錐心之痛,哪裏容得旁人多說一句。”


    雲意閉了閉眼,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苦,緩上些許才開口說:“哥哥說的我都明白,父皇即便知道內情,也定然要幫忙遮掩,隻不過這事傳到京中,又哪裏捂得住悠悠眾口?隻怕是……就此去了倒也省事,隻可惜,連死也死不成……”恨極了,咬牙切齒猛捶胸口,讓肅王拉住了,扯來扯去還順帶給了他兩記王八拳。


    “妹妹放心——”他長舒一口氣,總算下了決心,“哥哥赴湯蹈火,也決不讓妹妹受苦。”


    “好哥哥……”眨眨眼,又是一行淚。


    “雲妹妹,答應哥哥,傻事千萬做不得……”


    又是哭,陸晉在外頭都聽得頭疼。


    陸占濤皺著眉頭,問:“裏頭究竟如何?”


    王妃道:“瞧著滿臉是血,怪嚇人的。先頭大夫已經診過,傷口不深,上過藥養幾日便好。”


    言下之意是裝裝樣子罷了,死不了。


    外頭等了許久,終於等到哭成一對核桃眼的肅王出門來,頭一句是沖陸晉說:“將軍的法子甚好,本王今夜就上摺子,一切聽憑父皇做主。”


    陸晉差點兒就要對顧雲意刮目相看,想來她這點小聰明還有些用處。沒成想下一刻就聽見丫鬟青梅到廊下同王妃迴話,他速來耳力好,聽聞是——“殿下說血流得多了,要吃芝麻核桃阿膠糕,配一碗煮得透透的紅棗薏仁湯。”


    “還說什麽了?”


    “殿下說奴婢名字好聽,生津止渴……”


    無論何時何地,她這人,遇上多大事兒,總是忘不了要吃的。


    ☆、夜談


    第七章夜談


    陸晉許久不曾迴府,如今迴來照例是冷言冷語殘羹冷炙,倒是連吵架也懶得動嘴,索性就拎著兩壺鬆醪酒坐到荷花池邊破破舊舊小亭子裏,沒成想碰上老熟人。


    蘅蕪苑本與碧山局本就隻有一牆之隔,這池子架在兩院之間,前後又隔著高牆,極其僻靜。他緩緩走來,遠遠瞧見個煞白的影,廊前一對亮堂堂燈籠,將她照得尤為纖薄。


    風吹來,這段影似乎化作一匹紗霧,飄飄蕩蕩融進夜裏。


    “二爺——”青梅遠遠站著,並不敢上前來。雲意聞聲抬頭,展露一張玉石打磨出來的皮囊,月下透著皎皎微光,寶石似的眼瞳裏不知從何處撿來一層水光,讓人疑心是將將哭過,又覺著大約她生來就有這樣堪比琉璃的一雙眼,看得人慾語又無言。


    然而她額上纏緊的繃帶提醒他,眼前是怎樣一個小無賴,如此就將美都割開,留下個支離破碎的影子,不忍看。


    “貴客上門有失遠迎,恕罪恕罪。”這是自小在宮裏養出的習慣,見人就有三分笑臉,即便是到了極度不待見她的皇後跟前,多半都能唬弄過去,何況是陸晉?


    或是因春深,風也暖,水也清,荷花池裏沒景致,但總有風總有月,心中還有愁,足夠長醉不醒。


    他大喇喇走入亭中,將酒罈子扔在石桌上,在她對麵落座,歪了歪嘴角笑道:“公主好興致,夜裏不睡跑來池子裏吹冷風,這是要吟詩還要作畫?”


    她就知道,這人嘴裏絕對沒好話,也懶得同他計較,逕自端了茶杯懶懶道:“要說吹風,前幾天早糙原我可是喝西北風喝了個飽,哪還看得上府裏這點小風小浪。隻不過夜裏悶得慌,前路茫茫不知歸期,心生憂懼罷了。隻是沒想到,二爺好不容易迴趟家,竟還要一個人喝悶酒?聽聞府上美人不少,二爺可別說是取次花叢懶迴顧啦?”


    陸晉不提自己,隻管問她,“肅王不是已經讓你逼得倒戈投降,王爺也已經擬好摺子,明日一早八百裏加急送到京裏,再說城外,阿爾斯楞已死,額日敦巴日下落不明,特爾特糙原沒有能做主的人,還有什麽可擔心?”


    “我擔心京裏……雖說我離京時母妃說父皇必無無大礙,但宮裏的事情誰說得準?我那大胖子哥哥心裏又不知想什麽陰招,但你說真要他謀大事?我看他未必敢,倒是他舅舅陳國柱不是個好東西,早死了早清淨。”她撐著下頜,這些日子顛簸流離的,竟圓了下巴,一張麵皮白嫩嫩,像剛蒸好的小饅頭,也許……陸晉的視線往下,其他的更像。


    雲意繼續說:“還有母妃同我五哥……人說世事滄桑,一別永年,或許……誰又說得清?”


    陸晉道:“本以為你鎮日隻知道吃——”


    “誰說的?我肚子裏,愁緒可多了!一會我就作詩作詞,念出來,嚇死你!”她生氣起來瞪大眼,像隻炸了毛的小貓。


    他想伸手摸摸她的小腦袋,到底還是忍住了,端起酒罈一陣豪飲。落出來的酒順著他高高仰起的脖頸一路流向衣襟,沾濕了墨色的底料,化成一雙手,緩緩伸進衣內,撫摸他結識遒勁的胸膛。


    雲意呆呆望著他喝酒時突出的上下滾動喉結,沒來由幹咽了一迴,連忙端起茶杯,匆匆飲下一杯隔年的君山,降火消災。


    “這什麽酒?聞起來倒是清香撲鼻。”她手裏緊緊握著蓮花白瓷茶盞,好似握一塊沉甸甸的金子。


    陸晉隨手擦了下頜,嘴角噙著笑,又是個狹長眼、刀鋒眉,勾人得很,“鬆醪酒,嚐一口試試?”


    雲意連忙擺手,“這怎麽行,你見過誰家小姐大晚上跟人喝酒?傳出去多難聽,名聲還要不要了?”


    青梅嚇得登時往後退上兩步。


    但她是個狗鼻子,聞著香就砸吧嘴,口中念道:“人說鬆醪酒,十分滿盞黃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塵。眼下看來,倒是名不虛傳。”


    飲過酒,他的眼神越發亮,隻笑笑看著她,並不接話,反倒看得她麵紅耳熱,撇撇嘴說:“就知道你聽不懂,早告訴你啦,做人呢,要少逛窯子多讀書,將來能有大前途!”


    “這就是公主的詩?聽起來倒還挺押韻,不過這逛窯子是什麽?恕臣愚鈍,思來想去不能參透,還請殿下點撥。”


    “都讓你多讀書了,這種粗淺至極的問題本宮不迴答!”雲意很不明白,好不容易抓住機會嘲笑他一迴,怎麽又讓他噎迴來,她的心受到重擊,需要立時安撫一下胃。


    看她氣悶,陸晉笑得開,鬱結了一夜,到此才算消盡,他隻差笑出聲來,但到底顧忌她姑娘家麵薄——雖然事實並非如此,抬手抹了把臉,正好擋住囂張惡劣的笑,低頭看著她手中蓮花茶盞的紋路,憋著笑說:“要不,末將明日向肅王請教請教?”


    雲意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陸晉,本宮對你很失望,你這個人——實在太壞!”


    陸晉道:“今兒夜裏,公主總算說了句實話。”


    她氣得胃痛,從桌上雕花食盒挑出一塊梅子蜜餞來放進嘴裏,一時間滿口清甜,氣也懶得氣了,連嘴角都上揚,原本就是精雕細琢的一張臉,瞬時讓這點子小吃點亮,看得人都要跟著她傻笑起來。


    陸晉估摸著,這姑娘最勾人的,也就是吃東西的時候。


    手有點兒癢,又想摸她毛茸茸後腦勺。


    嘴上卻在感慨,“還真吃上梅子了……”


    青梅嚇得縮了縮肩膀,又退後兩步。


    小丫頭這晚上過得,可不是一般的糟心。


    雲意見他瞪著自己,來了一手小狗護食,把食盒往自己身邊挪了挪,“看什麽看,反正不給你吃。”


    引得他也幼稚起來,“誰稀罕!甜不拉嘰的!”說完端起酒罈,這一迴喝空一壇酒,臉上卻不見紅,仍是個清明模樣。


    雲意嘆聲道:“酒入愁腸……愁更愁呀……”


    陸晉不屑,“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麽!”


    雲意不服,“誰說我不懂啦,我懂得可多啦,我知道你為什麽大晚上的借酒消愁……”見對方凝神望過來,她便得意得背書似的搖頭晃腦,“可是我偏不說,等我說白了你就知道,你那點子苦原算不得什麽,還是讓它埋在你心裏頭,苦得你夜夜惆悵才好。”這話語裏帶著笑,銀鈴似的一串接一串地響。


    南來的雀鳥飛過,三三兩兩停在山間、岸邊,風吹樹沙沙響,夜深人靜,入耳來,又像是低泣,又像是弦箏。


    “你倒是什麽都明白——”他聲線喑啞,沉沉,仿佛就響在耳邊。


    “越是什麽都明白,才越要裝出什麽都不知的樣子。要不怎麽說傻瓜好命呢?你還當人真傻呀?裝裝樣子罷了。”


    陸晉抬抬眉,視線落在她額角紗布上,忍不住問:“就為這麽點事把自己撞成這樣?值不值?”


    看雲意,傷在自己身上,反倒是滿臉的無所謂,“我原想著上吊來著,但身邊也沒個能幫忙望風的丫頭,萬一沒掐好時間,一踢凳子頭一歪,上了吊可就拉不迴來了。撞頭嘛,至少分寸還在自己手裏,不至於真一頭撞死。”她摸了摸腦袋繼續說,“還真疼,藥也不好吃,你們家廚子沒一個頂用,一碗紅棗薏仁湯換了三迴,就沒一次能入口。不過話說迴來,我那哥哥最是膽小怕事的,我不這麽逼他一迴,他能答應扯大謊瞞著朝廷?我這也是迫於無奈,菩薩知道了也會原諒我的。大不了迴頭多上點兒貢品嘛,什麽金樽玉液、宮廷點心,擺滿九九八十一道,菩薩一定會喜歡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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