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翀雖然不知道怎麽迴事,但也猜到了他兄長的失蹤與那筆巨財必然是有聯係的,便問道:“你父母把你兄長也賣了?不對呀,就算賣給大戶人家做仆人也賣不了這麽多錢啊?”


    “做仆人?要真是那樣還好了,至少還有贖迴的希望!事實是,我兄長死了!他們賣掉了他的命!”張思和咬牙切齒道。


    “賣命?”祁翀愈發疑惑了。


    “殿下聽說過‘宰白鴨’嗎?”見祁翀一臉愕然,張思和苦笑道,“想必是沒聽說過的。是啊,殿下久居內院,如何能知這等齷齪事?”


    “我知道!就是用無辜之人替人頂罪,甚至替人上刑場。所以你兄長是做了‘白鴨’才送了命?”祁翀點了點頭心中卻暗暗吃驚,他當然聽說過“宰白鴨”,隻不過不是在這裏聽說過的,而是前世在書本中學過的!


    這次輪到張思和震驚了,他原以為這種隱秘之事不會傳到祁翀這樣的貴人耳中,卻不想祁翀竟然也聽說過。


    “沒錯!我知道實情後,說什麽也不能接受這筆用兄長的性命換迴來的錢,堅決要求父親將錢還迴去,把兄長換迴來。可父親說我兄長當時已經被送入了大牢,絕無再換出來的可能。


    被替死的那家人承諾以後每年給我家一百貫,連付十年,若是現在反悔,他們就不會再付錢了。而且他們在衙門裏也使了錢,若是兄長此時改口,衙門便會用酷刑逼他再改迴去。總之,事已至此,無論如何都無法挽迴了。


    我當時隻有十三歲,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兄長。我大哭了三天,母親也哭了三天,父親則罵了我三天,罵著罵著就也哭了。他說他也不舍得兒子,可我們家世世代代窮怕了,要想翻身就隻能考科舉做官!好不容易祖墳冒青煙出了個會讀書的苗子,那就無論如何都得搏一搏!為今之計,我唯有努力讀書一途,否則便對不起為我犧牲的兄長。


    三天後,我不得不重新振作起來,背起行囊走進了書院的大門!而我們家也徹底失去了兄長的消息,他到底是什麽時候死的、死後埋哪兒了我們至今不知道。其實就算知道了又如何?聽說他是要被砍頭的,而砍了頭的人是不能葬入祖墳的,他隻能在外麵做個孤魂野鬼!”


    說到此處,張思和已泣不成聲。祁翀隻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那家人還算守信用,錢倒是年年準時送到。靠著這筆錢我寒窗苦讀數載,終於考中了舉人,卻又在進士科考試中屢次落第。所幸趕上了荃選的機會,靠著周正的相貌得了個九品官。


    上任之前,我去父母的墳墓和兄長的衣冠塚前磕了頭,我發誓一定將當年買我兄長性命之人找出來,他自己做的惡就該自己承擔後果,憑什麽讓我兄長替他去死!”說到情緒激動處,張思和口沸目赤。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怎麽查?”


    “父親生前我多次問過此事,初時他死活不肯說,後來我要挾他如果不告訴我真相,我便不再讀書了,他這才不得已告訴我說,當年之事是有個互人從中牽線,雙方沒有見麵,他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隻知道那個互人姓周,是陽丘縣人。所以我用手頭僅剩的錢賄賂了吏部的官員,讓他們將我派到陽丘做縣尉。


    二十二年了,哪有那麽好查的!在陽丘的三年,我走遍了陽丘每一個村莊,走爛了不知多少雙鞋,才終於找到了一絲線索。原來陽丘縣確實有個姓周的互人,但是此人後來發了些小財,便搬離了陽丘,到京城定居了。


    也是老天幫我呀!也不知道吏部是怎麽聽說我走遍全縣每一個村子的消息了,認為我是個好官,將我召入京城,先是任天祥縣尉,後又升任縣丞,一步一步到了司法參軍的位置上。


    在此期間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那個姓周的互人,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被我找到了!他說他當年也沒有見過對方,是對方請的一位訟師在從中周旋,可是他年紀大了,怎麽也想不起來那位訟師姓甚名誰!線索至此就斷了!


    我不死心,繼續全城尋找訟師,但數年下來毫無進展,那麽多訟師竟無一人知道此事!


    直到四年前的一天,何乞老突然找上門來,他不知道從哪裏得來的消息,知道我在找一位老訟師,說他有線索能幫我找到那個訟師,條件就是幫他救一個身陷獄中的手下。


    我當時已經被此事折磨得近乎崩潰,如今有人自願幫忙我自然求之不得。不過讓我徇私枉法我還是有些猶豫的,我過問了一下那個案子,發現也不是什麽太大的事,隻是打傷了一個人而已。於是,我輕判了那人,又將何乞老送來的禮金送給了受傷的人家,就當是何乞老他們賠的錢吧!


    了結了此案之後,何乞老果然幫我找到了那個老訟師,原來他早在十幾年前便過世了,怪不得我尋而不得。好在他留下了許多筆記文書,內容大多與他辦過的案子有關。我出錢將這些東西全買了下來,帶迴去仔細研讀,終於在一份二十二年前的手劄裏發現了與我兄長相關的那件事,雖然用語很隱晦,但我還是讀懂了。那裏麵沒有記載那戶人家的姓名,但還是留下了一條線索——住址!那家人的住址!”


    張思和的情緒再次激動,他猛地站了起來:“我順著那個地址找了過去,結果卻讓我怔立當場!那居然是觀文殿大學士、太子少師蕭懷安的府邸!我特地跟周圍街坊打聽了一下,確認他們家已在此居住五十年以上,不是近些年才搬來的。所以,買走我兄長命的就是蕭家!”


    此言一出,祁翀便隱隱有些明白張思和轉變的原因了。


    果然,張思和繼續道:“我絕望了!我根本不可能扳倒蕭家!那可是蕭家!四世三公、樹大根深、子弟遍布朝野、大淵一流世家的蕭家!我一個七品小官,朝中沒有任何靠山,我拿什麽去對抗人家?這麽多年來我執著於公道,可站在蕭家的高牆之外,我就像一隻企圖撼動大樹的蚍蜉一樣可笑!哈哈哈哈,可笑啊!”


    看著張思和幾近癲狂的狀態,祁翀默默歎了口氣。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所以你放棄了你的堅持,因為看不到希望?”


    “我原本想揪出那個人,然後堂堂正正地站在大庭廣眾之下大聲宣布他才是真兇,我兄長隻是個可憐的替死鬼,然後讓他去承擔他該承擔的責任!所以這麽多年來我甘於清貧、堅持操守,隻為了有一天我揭露真相時別人會因為我的操守而相信我不是胡說八道,可是現在——不重要了!因為不會有那一天了!”張思和猛烈地搖著頭自嘲道,“我所有的堅持變得毫無意義,所以我不再堅持了,我和那些爛人同流合汙,收他們的髒錢,替他們平事兒。反正這個世界已經爛透了,多我一個不多吧?”


    “你的堅持的確沒有意義,但它不是因為你扳不倒蕭家而變得沒有意義的,而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祁翀正色道,“一個人堅持操守、秉持正直的目的不應該是想要得到別人的認可和信任,而是因為這樣做原本就是對的,是發自內心的認同!如果連做個好人都要帶著目的性,那豈不是太虛偽了?”


    “這......”張思和怔怔地看著祁翀,似乎在仔細咂摸他話裏的味道。


    “這件事孤會去查,但不單是為了你兄長而查,而是為了公道,為了不再有更多的無辜者被‘宰白鴨’!”祁翀冷冷地看了張思和一眼,轉身就要走。


    “大覺寺空聞法師!我從那位老訟師手裏拿到的手劄都放在他那裏了!”身後的張思和突然喊了起來。


    祁翀身形略微停頓了一下算是迴應,但也沒有再跟他說什麽。


    為防夜長夢多,祁翀馬不停蹄立即趕往大覺寺。大覺寺就在京城之內,隻不過是在外城的角落處,寺廟香火鼎盛,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雖是輕裝簡從,但也帶了大幾十人的馬隊。祁翀一行人剛出現在山門處,就引起了知客僧的注意,忙上前施禮道:“敢問施主是燒香還是布施?”


    祁翀沒有說話,身後的方實代答道:“找人!”


    “施主要找哪位?小僧可代為通傳!”


    “空聞法師!”


    “空聞......法師?”中年知客僧疑惑地皺了皺眉,似乎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之事。


    “怎麽?莫非貴寺沒有一位叫空聞的大和尚?”祁翀也皺了皺眉。


    “有有有,當然有!呃......施主不妨先到禪房休息片刻,小僧這就去請空聞師兄。”知客僧見祁翀一身貴氣,絲毫不敢怠慢。


    “帶路吧!”


    “這邊請!”


    一行人隨著知客僧來到禪房,小沙彌又奉上清茶。


    祁翀打量著這間頗為寬敞的禪房。隻見四麵牆壁上彩繪諸天神佛,西側香案上放置了一座描金油漆神龕,龕內供奉著一尊釋迦牟尼佛祖的銅鎏金造像,紫銅香爐裏燒的是檀香,兩旁置古銅燭台一對;香案兩側掛著達摩祖師並羅漢六軸畫,竟是出自前朝名家手筆;香案對麵是一處坐榻,炕桌上擺放著榆木木魚、菩提子手串等幾件法器和一個鎏金小蓋爐,另有棋盤、棋子、文房四寶放置在旁邊;坐榻左側窗腳下則擺放著一張琴桌,桌上置鬆風琴一張,再細一看這琴桌用的也是名貴的黃梨木。


    這禪房裝飾的古樸典雅,所用之物也都價值不菲,倒令祁翀暗自驚訝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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