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就說!”杜延年沒好氣地白了柳明誠一眼,“當時突然開始討厭你其實是有兩個原因。先說第一個,有一次,先帝與我閑聊時無意中說出了一件事,延佑元年的恩科,原本先帝想點的狀元不是我,而是你柳明誠!是你找到了先帝,請求先帝一定不要點你為狀元,可有此事?”


    眾人齊齊看向柳明誠,所有人都瞠目結舌,這下輪到柳明誠尷尬了:“這個......是有這麽迴事,可我當時這樣做也不是為了你。我與先帝自小一起長大,若點我為狀元,難免被人詬病先帝有私心,所以......”


    “你當然不是為了我,因為就算你辭了狀元,也應該由第二名遞補,而原本的榜眼應該是小邱,我才是那個第三名!”


    此言一出,邱維屏也是一愣。


    杜延年略帶愧疚地看了邱維屏一眼繼續道:“就因為先帝看到了我的名字,延年——延佑元年,巧了,這不正合了年號嗎,聽著也吉祥,於是龍心大悅,便點了我為狀元,反而委屈了邦士成了探花。小邱,我欠你一個狀元啊!”


    邱維屏笑著搖了搖頭:“萬般皆是命,鶴壽兄無需介懷!”


    “不是?你就因為這個恨我?這是什麽邏輯?”柳明誠還是一頭霧水。


    “我杜某人寒窗苦讀十載,要的是憑自己的本事博個功名,而不是靠個名字點狀元!先帝喜歡我的名字便點我為狀元,那你說我是該感謝先帝還是該感謝我爹呀?你倒是在先帝那兒得了個謙謙君子的美名,可我呢?這種名不副實的狀元我要之何用?”杜延年怒氣衝衝道。


    傷自尊了!


    柳明誠也不知該說什麽了,心中暗自腹誹:那你該怨先帝,恨我幹什麽?我又不知道先帝點狀元的邏輯!


    杜延年恨恨地繼續道:“這事兒我又不能怪先帝,那就隻能埋怨你了,誰讓你多事非要讓出這個狀元呢?”


    “好好好,就算這事兒怪我魯莽,那你也不至於恨我到那個程度吧?”


    “如果隻是這一件事當然不至於,但這事兒隻是個引子,真正的原因其實是第二件事。你還記得當年你跟酈仲孚是怎麽結怨的嗎?”


    “他當年在吏部考功司做郎中,在京察中收受賄賂被我發現了,那我當然要彈劾他了。現在想來,當年此事他應該不是主使,時任吏部侍郎的劉琰才是幕後之人。”


    “劉琰是不是幕後之人不重要,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你隻彈劾了酈仲孚一人嗎?”


    “哦,還有那些行賄的官員名單也在其上,不過先帝仁慈,對那些人處罰較輕,少部分人降職,而大多都隻是罰錢了事。”


    “罰錢了事?哼!果然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呀,說的好生輕鬆!”杜延年陰陽怪氣道。


    “你有事說事!”柳明誠對他的態度大為不滿。


    “等等,讓我來猜一猜——”羅汝芳突然道,“是有人付不出這筆罰金,引發了更嚴重的後果嗎?”


    杜延年點點頭:“果然還是惟師智慧過人!的確,有人因此家破人亡了!”


    眾人都是一驚,屏氣凝神聽杜延年繼續說下去。


    “德甫,你有沒有想過,都是些什麽人需要在京察中賄賂吏部官員呢?”


    “自然是考績不佳又想保住官位甚至還妄圖升遷之人,這些人本就有錯,就算最後承擔了惡果,也怨不得別人呀!”


    杜延年卻連連搖頭:“德甫,你把問題想簡單了!”


    “哦?”


    “在京官員中,世家出身者占了七成以上,其餘寒庶出身者不到三成,而京察要求被定為末兩等的不能低於兩成,這意味著什麽你知道嗎?意味著寒庶出身的低級官員幾乎都會被定為末兩等,無論他們的真實考績到底如何!因為世家子弟在家族的蔭庇下一定會得到較好的考績從而平步青雲,那麽用來給他們做墊腳石的隻能是那些沒有背景、無人蔭庇的窮官、小官!這些人一旦被定為末兩等,別說升遷了,就是保住現有的官職都幾乎不可能!”


    柳明誠怔在當場,他雖也在吏部曆練過,但沒有參與過京察,萬沒想到京察之中會有如此的貓膩!羅汝芳和邱維屏卻並沒有異樣的表現,顯然他們是知道此事的。


    杜延年繼續道:“我知道你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你跟先帝關係特殊,沒人會在你麵前提起此事,哪怕你在吏部任職期間,他們也不會讓你接觸到任何這方麵的真相!至於先帝嘛,他拿到的隻是一份名單而已,那上麵不會標注那些官員們的出身!


    當然,酈仲孚之流也給那些沒有背景的官員留下了一線生機,那就是行賄!是的,行賄是存在的,但行賄之人的目的不完全是尋求什麽不應得到的利益,相當一部分人行賄隻是為了得到一個相對公正的考績,僅此而已!你以為他們想行賄嗎?為了湊足給考功司官員的賄款,許多人不得不變賣家產、東拚西湊,反倒是那些世家子弟根本不用行賄,大大方方地就能升官!


    於是,你的那份名單最終傷害的就是這些本就弱勢的人!幾百、幾千貫的罰金對你來說不算什麽,可對那些傾家蕩產行賄了酈仲孚的窮官來說就是雪上加霜!為了支付這筆錢,有人賣兒鬻女,有人被迫成為了以權換錢的貪官,還有人——選擇了自殺!


    據我所知,你那份名單上至少有兩個人是自殺身亡的,還有一個急火攻心病死了。我事後也查過了,他們都是本本分分、兢兢業業的小官,都在自己的官位上超過十年沒有升遷,他們——不該死!”


    眾人都沉默了,柳明誠更是半晌無語,許久之後才疑惑地開口道:“所以,你是說我做錯了?難道我不該彈劾貪墨的酈仲孚嗎?”


    “不是不該彈劾,而是這件事不僅僅是彈劾一個貪官這麽簡單。你用心雖好,事實上卻辦了錯事!”


    羅汝芳點了點頭:“此事雖是官吏考核之事,根源卻在門閥之禍,不解決這個根本問題,彈劾貪官、整頓吏治隻是治標不治本。可門閥製度自魏晉時起至今已逾千年,如今雖已不用‘九品中正製’,但門閥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麵並沒有太大改變。自隋朝創立科舉製度以來,看上去是人人平等,可實際上,門閥世家能為子弟提供更好的教育、更廣的人脈,中式、升遷的機會都會大很多,而這些在家族幫助下身居高位的子弟又會反饋家族,為族中子弟提供更多的機會,長此以往,門閥世家的勢力反而越來越大。再加上世家之間彼此聯姻,這一勢力如今已難以撼動。唐末黃巢起義雖然殺盡了當時的門閥,可隨著新的朝代的建立,新的世家門閥也再次產生,本質並沒有改變。”


    說到此處,羅汝芳心中泛起濃濃的苦澀,當初的“投獻田”案如果不是觸動了門閥世家的利益,何至於身陷囹圄、家破人亡!


    柳明誠畢竟也是聰明絕頂之人,馬上就明白了他們所指何意,挑眉道:“所以,你今日是在這個問題上跟殿下達成了共識?”


    “殿下雖然年輕,可見識絲毫不輸我們這些老家夥,看問題一針見血、入木三分,他既有決心解決這個問題,杜某願意幫他一把!”


    柳明誠沉吟道:“你擔心我會站在門閥世家那邊?”


    “十年前我是有這個擔心。畢竟,如果柳家一直從軍,功勞從戰場上獲取,那還好說。可是柳家偏偏棄武從文,又與世家聯姻,那就完全有可能發展成為新的門閥。所以,當時我不能完全信任你,隻好拉開和你的距離。但現在,我相信你會一切以殿下的利益為重的!”


    “杜延年,你也太小看我了!”柳明誠正色道,“明誠自幼讀聖賢之書,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出仕為官,也從不在乎個人的榮辱得失,豈會因為某一國策可能與個人利益相悖而有所取舍?殿下曾經說過一句話,我甚為認同: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說得好!”羅汝芳以掌擊案大笑道:“為這一句,亦當浮一大白!”


    五人齊齊舉杯,飲罷杯中酒,範夷吾笑道:“今日方知為政之難,看來範某確實不是那塊料,怪不得屢考不中,果然比不得你們這些進士之才,以後再也不怨考官有眼無珠嘍!”


    範夷吾這話倒是惹得眾人哈哈大笑,場麵頓時不再那麽劍拔弩張了。


    “堯卿兄這話過謙了,兄辯才無雙,詩賦才情亦是少有,絕非胸無丘壑之人,隻是不善做科舉文章罷了。”羅汝芳笑道,目光掃過之時,卻突然發現邱維屏默然不語,心中頓時一沉。


    適才眾人議論之事,確實讓邱維屏有些尷尬,因為邱家也是世家之一,隻不過不算頂級世家而已,所以他一直保持沉默,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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