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散去祁翀迴到住處,孔維翰將自己居住的上房讓了出來給祁清瑜和祁翀下榻。


    祁翀仔細端詳著屋裏的陳設,隻見青銅禮器、珍本書籍擺滿幾案,珊瑚蜜蠟、文物古玩琳琅滿目,果然是千年底蘊,不容小覷。


    還未及更衣,柳明誠便來了。此時的他一掃適才的醉態,精神好的很。


    “義父請坐,這麽晚了,可是有要事?”祁翀一邊示意韓炎看茶,一邊問道。


    “殿下這裏即將有訪客,臣先來候著。”柳明誠神秘地笑道。


    話音未落,小廝來報,奉祀君求見。


    這才剛剛從酒宴上分開,此時單獨來訪,想必是有不能宣之於眾的話要私下談了,一般來說,這私下談的事才是真正要緊的事。祁翀看了一眼柳明誠,見他一臉淡定,顯然是早在意料之中,便心中有底了。


    不多時,孔維翰趨步而入,見到柳明誠在座倒也並未露出詫異之色,隻是對祁翀叉手行禮。


    “奉祀君請坐,看茶!”


    孔維翰告座後,祁翀調侃道:“奉祀君倒是愛孤至深啊,這才分開一刻鍾就又匆匆來見,竟是一時都不忍分開呀!”


    孔維翰臉一紅,尷尬地笑了笑,之前想好的說詞頓時不知從何說起。


    柳明誠見狀替他打了個圓場:“奉祀君儒林領袖,如此厚愛殿下乃是殿下之福呀!”


    “哦?不知是奉祀君一人厚愛孤還是整個儒林都厚愛孤啊?”祁翀與柳明誠一唱一和將話題引了過來。


    孔維翰連忙恭維道:“殿下詩才早已傳遍大淵,去歲元夕一首《青玉案》詞驚四座,自是儒林歸心、世所仰慕!”


    “奉祀君過譽了。詩詞不過微末小技而已,比不得奉祀君學貫古今。”祁翀謙虛道。


    “殿下大才,不必過謙。不過......”孔維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祁翀笑道:“孤在望州時便聽說,孔家有個規矩,隻要到孔家說事,盡管直來直去,不要拐彎抹角,奉祀君自己怎麽倒吞吞吐吐起來了?”


    “也罷,那臣就鬥膽直說了。不知殿下此次迴京是要做個太平王爺,吟詩作賦,逍遙度日,還是......另有大誌欲伸?”


    孔維翰這話問的已經很露骨了,祁翀與柳明誠對視一眼,都沒有立即答話。


    孔維翰問出這話自己也是忐忑不安,偷眼觀瞧著祁翀,見祁翀默不作答便更加緊張了,額頭上已隱隱滲出汗珠。


    片刻後祁翀冷冷問道:“做太平王爺如何?有大誌欲伸又如何?奉祀君,你有此問,可就已經有謀危社稷之嫌了!”


    孔維翰嚇得慌忙站起,連聲道:“臣不敢,萬萬不敢!”


    柳明誠也離座勸道:“殿下,臣與奉祀君相識多年,知其一貫忠直,當無悖逆之心,懇請殿下息怒,聽他將話講完再做定奪。”


    “寧遠侯既如此說,那孤便暫且聽他說說。都坐下說吧。”


    “謝殿下。”孔維翰重又落座後,字斟句酌道:“臣雖遠在郢州,但朝中之事也略有耳聞,如今朝中立儲之聲甚隆,所議人選無非殿下、晉王與楚王三人而已,殿下乃先帝長子,最是合乎道統,朝中支持殿下的大有人在。隻要殿下有此意願,未嚐不能再進一步。更何況,臣以為晉王年少,楚王才德不足,殿下年歲既長又德才兼備,當是儲君不二人選。隻是不知殿下對此是何打算?”


    祁翀不動聲色道:“奉祀君抬愛了。立儲之事仰賴陛下聖裁,豈是我等臣子能夠私下議論的?陛下若有意立孤為儲,孤不敢推辭;陛下若屬意他人,孤亦不敢有抱怨之心。”


    對於孔維翰的有意投靠,祁翀顯然並不十分信任,因此也在進一步試探。


    孔維翰也知祁翀心有疑慮,此事不是三言兩語便可敞開心扉的,於是開誠布公道:“殿下,魯縣孔家有一塊大心病隻有君王方能醫,臣鬥膽向殿下求此藥方。”


    “藥方?”祁翀有些錯愕。


    柳明誠卻是心領神會,問道:“奉祀君說的是二宗並立之事?”


    “侯爺果然玲瓏心思,正是此事。一百二十多年前,北晉從吳國手中奪走了半壁江山,當時的奉祀君跟隨吳主去了江南,定居在南都,而留在魯縣的一支也就是臣的祖上則被北晉封為奉祀君,並傳承至今。如今南朝士子皆以南宗奉祀君為孔家正統,我朝士子則以北宗奉祀君為正統,從而形成‘二宗並立’的局麵。然而,”孔維翰搖搖頭苦笑道,“若真以宗法論,臣也不得不承認,南宗才是嫡係正統,北宗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因此,百二十年來,此事便成了我魯縣孔家的一大心病。”


    祁翀明白了孔維翰的意思,這是個聰明人,為了打消祁翀的疑慮,他先提出條件,表示自己的投靠並非無所求,而是等價交換。但他一時也沒想明白有什麽方法能解決孔家這個問題,便緘默不言,等著孔維翰繼續說下去。


    哪知孔維翰沒有繼續往下說,柳明誠卻皺眉道:“元綱下的好大一盤棋啊!隻是戰端豈可輕開?”


    被猜中了心事,孔維翰不但不慌,反而笑了笑:“德甫兄,如今東吳內亂,正是伐吳的大好時機,殿下難道就不想要一份軍功嗎?”


    “元綱,殿下若靠軍功取勝,還需要爾等儒林支持嗎?”


    柳明誠此語狠狠地噎了孔維翰一下,孔維翰一時語塞,沒接上話來。


    祁翀便是再笨此時也聽明白了,心中不禁暗罵了一句:這個孔維翰當真好謀劃啊!他扶助自己上位的條件竟是伐吳!當然,伐吳是手段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打壓甚至是消滅南宗孔家,以使自己這一支成為孔家唯一的正統!


    因為有任務在身,祁翀知道自己與東吳早晚有一戰,但同樣是戰爭,發動戰爭的目的也是有區別的。為了一個正統的名分,不惜挑動國戰,祁翀對此是不以為然的。


    “德甫兄,孔家求這個正統的名分難道僅僅是為了孔家嗎?這些年來,我大淵文治一直不如東吳,這其中未嚐沒有孔家南宗盛於北宗的緣故,甚至便是我朝士子也有以南宗為正統的,若這些人入朝為官,於我大淵是利是弊,德甫兄難道不清楚嗎?”孔維翰換了個理由繼續說服柳明誠,他也看出來了,柳明誠的意見對祁翀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他的這個理由倒的確讓柳明誠沉默了,祁翀也開始沉思起來,自古以來,朝廷尊崇孔家,無非是借尊孔崇聖的名義籠絡天下士子之心而已,如果自家士子的心被別人籠去了,的確是有害無利的。


    孔維翰趁熱打鐵道:“殿下,臣也並非要求殿下即刻起兵,臣隻是要殿下一個承諾,倘若日後殿下有滅吳之時,請廢南宗存北宗,二宗歸一!”


    話說到這個份上,孔維翰的態度已經極為明確,隻等祁翀表態了。隻要祁翀答應孔維翰的條件,孔家就願意追隨祁翀,助其謀取帝位,因為隻有登基為帝才能決定是否伐吳;同樣的道理,隻要祁翀答應了,就表示他的確誌在皇位,否則他就沒有資格做出這個承諾。


    柳明誠撚須不語,祁翀知道他這是不反對的態度了,便笑道:“奉祀君就不怕孤日後反悔?”


    孔維翰也笑了,笑的意味深長——祁翀這麽問便是表明了心跡,同時也接受了孔家的投靠!


    孔維翰微笑道:“臣當然怕呀,所以臣還有個不情之請。”


    “哦?”


    “臣有一嫡長女,正是二八之年,臣冒昧想為小女求門好親事。”


    祁翀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你要幹嘛?我可是有我的小才女了呀!


    柳明誠也連忙道:“恐怕要讓元綱失望了,殿下已經定親了。”


    孔維翰連連搖頭:“德甫兄誤會了,小女何德何能,敢以蒲柳之姿侍奉天潢貴胄。小弟看上的乘龍快婿乃是令郎啊!”


    “柳忱?”祁翀脫口而出,同時心中大鬆了一口氣。


    “正是,柳世子娟好靜秀,瑤環瑜珥,可堪良配。德甫兄可願與小弟結這門親?”孔維翰微笑道。


    “承蒙元綱厚愛,實乃犬子之幸。隻是明誠尚有老母在堂,不敢擅專,此事總要秉明家母方能答複。”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弟恭候佳音了。”孔維翰連連點頭,又轉身向祁翀道,“天色已晚,臣就不打擾殿下休息了,臣先行告退!”


    送走了孔維翰,祁翀好奇地問道:“義父與他似乎頗為熟悉?”


    “十幾年前便認識了。他當時剛剛襲爵,入朝麵聖,臣彼時在禮部任職,向他請教過祭禮事宜,此人畢竟是孔家家主,的確有些學識,因此有過幾番來往。人品嘛,也還過得去。”


    “他所提之事,義父怎麽看?”


    “殿下心中已有決斷,何需問臣?”


    “那親事呢?”


    “奉祀君品級雖不高,但畢竟是天下文宗,孔家嫡女,倒也不算辱沒了忱兒。”


    “那今日義父為何沒有答應他?”


    柳明誠傲嬌地一揚眉:“我柳家的好兒郎豈容別人輕易惦記?總要矜持一些吧!”頓了頓又道,“萬一......此女貌醜呢?”


    祁翀啞然失笑,這後一句才是真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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