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自己的手,因為脫力,有些顫抖。他說:“春寒秋暑,我沒有一刻停下自己的手。習字,背書。別人隻要念十遍,可我要念個百遍才能記住。您說努力是不會白費的。可有的人努力,就是白費的。”


    他攥緊了自己的手心道:“我還是叫我父親失望了。我叫他非常失望。”


    學生抬起頭道:“先生,您若真如外麵說的那樣神奇,您能救我嗎?您能點化我嗎?”


    宋問很心痛。


    她看見看一個將自己逼入絕路的青年。可是,這個社會根本沒有給他第二條路的選擇。


    人人都在推著他走。時代也在推著他走。他不能停歇。


    宋問:“你喜歡讀書嗎?”


    他搖搖頭。


    “我也不喜歡讀書的。我喜歡玩兒。”宋問偏頭一看,發現他房裏散落的全是書籍。除了書籍,別無旁物。


    他似乎隻和這些書籍過活。


    宋問笑道:“你比我厲害多了,我都控製不了自己,總有三心二意的時候。你有這樣的毅力,又堅持了這麽久,其實不需要我的幫助。”


    “可是我做不到啊。正路,邪道,我都走過了。我把自己走到了絕路。”學生低下頭,看著被麵,以及背麵上自己的手:“我此生仕途已經無望。若是連您也幫不了我,我還有什麽活下去的必要嗎?”


    “我希望天底下人人都有書可讀,是因為我覺得,讀了書,識了字,人可以過得更好,可以過得更方便。他們會開心。”宋問抬手擦掉他臉上的眼淚,說道:“可是,我並不認為,天底下的人讀書,都應該是為了入仕。我並不這樣認為。”


    第146章 不至於穀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也從來沒有人告訴他,你將來哪怕不入仕, 也是沒有關係的。


    好好念書, 光宗耀祖。


    出生官宦之家, 更容不下愚鈍之徒。


    他父親還沒有那樣的遮天大手,可以庇佑他一生安康。也沒有那樣的慈心,願意養一位不學無術的紈絝。


    除了入仕, 他還有別的選擇嗎?如果入不了仕, 又該如何為家族蒙羞?


    宋問:“除了讀書,你有喜歡的事情嗎?”


    學生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他除了念書,沒有做過其他事, 哪裏能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宋問看著他道:“讀書,是為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既然讀書已經讓你如此痛苦, 為何不放自己一條生路呢?”


    “生路?我的生路又是什麽?”學生搖頭恍惚道, “除了念書,我什麽也不會。我想好好念書,不叫人父親失望, 可連這件事情我都做不到。現如今,我舞弊一事又被揭發, 叫他顏麵無存。我已無迴頭路,又哪裏來的生路?”


    “條條都是生路,隻要你放棄你現在的這條路。”宋問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經走到頭了, 你還非要走下去嗎?你就不會迴頭嗎?”


    宋問苦口婆心:“你都沒見過其他的,你當然不知道生路是什麽。除了念書,你一件事也沒做過。可是,天地是很廣闊的。眾生群像,你見過嗎?他們都自在的活著,你知道他們是在做的什麽事嗎?天底下能做的事太多了。總該有一件會是你喜歡的。”


    宋問兩根手指抵著他的額頭,讓他抬起頭來。一字一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還這麽年輕,哪裏到了定論人生的時候?”


    “要是我能開口,我早就跟他說了。可是,我不想在他眼裏做一個廢物。”他抓住宋問手,指尖用力,道:“哪怕我現在這個樣子,我也不想和他開口。我想做他的兒子,我是個自私的人。”


    “你努力過了,可以了。你有資格,有權利,去告訴他,你不喜歡。”宋問說,“世疵俊異,你不能做到所有事,而念書,就是其中的一樣。這不是一種錯。”


    學子睜著眼道:“是嗎?”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不要爭。你在和自己爭,你在和天爭。你做不到的。”宋問搖頭說,“我點化不了你,我也沒有外麵傳得那麽厲害。我隻是比你們多讀兩年書,多見過兩年事情而已。我說過,凡事靠得都是你們自己。”


    他說:“是的。其實一切是我的錯。”


    宋問:“你是錯了,你做錯了兩件事。一,是你舞弊。無論你的本意是什麽,你都不該做這樣卑鄙的事情。強求的虛偽,也終有被拆穿的一天。”


    學子緩緩點頭:“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做。隻是鬼使神差的,說服不了自己。”


    “其二,是你求死。”宋問說,“人生一世,糙生一春。來如風雨,去似微塵。人是很卑微的,也很渺小。可是每一條活著生命,都應該得到尊重。得到別人的尊重,也得到自己的尊重。過則勿憚改。因為犯錯而求死,不過是在畏懼承擔指責。逃避是怯弱,死亡卻永遠不是結束。你怯懦把後果丟給了別人。”


    學子無言以對:“我……”


    宋問說:“你在用一個又一個藉口,讓自己退縮,逃避,讓自己限於一個難堪的境地。但其實真正在為難你的,除了你自己,還有誰呢?”


    那學子聽她訓斥,嘴唇微顫。幾次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找不出理由。或者說,找出的不過都是藉口而已。


    她說的沒錯。事實確是如此。


    別人讓他怎樣做,他便將自己困死在牢裏。是他在為難他自己。


    宋問也沒再多說,隻是讓他靜靜思考。


    許多事情,不過是旁觀的局外人。


    宋問站起來,走到窗邊。一手按在窗格上:“我把窗戶打開了。”


    學生扭過臉看去,點點了頭。


    宋問隻是開了一條fèng,也不敢開得太大。


    有風吹進來,講房間裏沉悶的空氣吹散。外間是一片零落的花園。


    學子低垂著頭沉思片刻,忽然開口道:“我明白了。先生,我會承擔的。路是自己選,自己走的,我不應該去祈求別人。”


    “如果你有興趣,等身體好了,可以再去我的茶樓看看。”宋問說,“如果你還有疑惑,或許,那裏能告訴你答案。”


    她沒什麽好對這位青年說的了。便朝他抱拳,推門出去。


    聽見動靜,門扉開啟,眾人都圍了上來。


    金吾衛急問道:“他說了什麽?”


    宋問:“自己去問。我說了你也不信。”


    旁邊的中年男子欲言又止,見金吾衛已經走進門去,便跟在後麵一起進去。


    宋問徑直轉身離開,王義廷朝剩下的幾人頷首示意,抬腳跟上。


    “怎樣?他說了什麽?”王義廷指著一邊說,“走這邊才是出去。”


    宋問辨認了,跟在王義廷身後,嘆道:“我想天底下的人,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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