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問:“那他又是怎麽瞞天過海的呢?誰救了他,幫他掩護,最後將他送到長安?為何此事沒有任何人知曉?所謂報仇,那究竟與刑部尚書有什麽關係?”


    眾學子無言以對。這也是他們想不通的地方。


    宋問捂住臉道:“都別說了。也都別問。”


    還能有誰?在嶺南,有南王。


    從聽見嶺南起她就知道,這哪能是高裶一個人的事?他是會牽連無數人。可是,他偏偏死撐著不說,還做好了以身赴死的準備。


    不知道現在讓林唯衍把他綁了送出長安,還來不來得及。


    幾名學生被她連連發問,有些疑惑道:“莫非……真不是?先生您覺得不對?”


    宋問放下手道:“這我怎麽知道?我不也都是聽你們說的?你們知道的比我多,怎麽還來問我?”


    馮文述:“確實我們時間不多,查到的也不多,自然證據不足。就像先生說的,一切隻是推測而已。而這推測,玄乎了一些。”


    宋問嘆道:“如果連你們都能查出這些,高侍郎如今還真是形勢不妙。”


    “連?”趙恆激動道,“我們不眠不休就為了查證此事!走訪了多少人,查了多少文書。先生,我們這次可是真盡力了!”


    宋問抬手一壓,示意他冷靜,說道:“我不是說你們不夠努力,也不是說你們不夠聰慧。我的意思是,憑你們幾位學生,沒有人脈,也沒有權利,都問出了這樣的事情。若是有心人要藉此發揮,不管真假,怕高侍郎都難以辯解。”


    眾生沉默。


    趙恆小聲道:“那高侍郎,豈不是很可憐?”


    丁有銘:“高侍郎與張夫人和離一事就很奇怪。該不是國師知道他要出事,怕引火燒身,所以才逼他和離的吧?”


    第118章 法理情理


    眾生開始替高裶操心, 讓宋問有些哭笑不得。


    宋問:“人家既然是和離,就是自己的選擇,哪有什麽可憐的道理?也不是你們該關心的。”


    眾學子立馬噤聲。


    宋問道:“既然你們已經查到這裏, 那之後,又該怎麽做?”


    眾學子麵麵相覷。


    他們能怎麽做?將此事上報?可是禦史台也不需要吧?


    馮文述道:“之後?之後不是與我們無關了嗎?我們還應該做什麽?”


    宋問:“你們查到這裏,不妨設想一下, 假使你們現在有時間, 有能力,那麽下一步應該怎樣去做?”


    馮文述瞭然, 答道:“自然是派人去錢塘查清真偽。當年的公文記錄, 鄰裏知情人,總能找出些許貓膩。另外還可以去高家一問真假。他們既然與高侍郎關係疏遠, 那麽眼見實情暴露, 不想引火燒身,應當會說出實情。”


    宋問:“好。假使你們的猜測真是正確的, 而你們如今身為大理寺的成員,你們該如何判決?”


    眾學子沉默片刻。因情理與法理開始猶豫。


    這也才是從一開始, 困惑的原因。


    趙恆嘆道:“按律來講,理當處以死刑。”


    另一學子道:“可高侍郎其實也沒做錯什麽, 隻是檢舉了上官而已。而刑部尚書的罪責, 經查不是確有其事嗎?難道檢舉也有錯?那往後,人人皆怕引火燒身。”


    “這是兩件事,不可同類而語。”梁仲彥道:“此事與他是否檢舉上官無關。根源還是他自己身份作假,矇騙眾人, 甚至官至刑部侍郎。這確實是死罪。”


    “可是,高侍郎除卻此事,又做錯了什麽呢?”學子激憤道,“朝廷大小官員成千上萬,真正能做到己身端正,恪盡職守的,又有幾個呢?高侍郎當年在硤州便素有賢名,之後調到長安,我也未聽聞過他不好的傳言。家中簡樸,無所積蓄,斷案覆核也從未出過差錯。即不結黨營私,也不獨斷專行。若要問什麽是好官,能做到這樣公正的,已經算好官了吧!”


    宋問趴在桌上,定睛看著他們。


    學子也偷偷看向她,想從她的表情中察出一二。


    宋問微笑著點點頭,鼓勵的示意他們繼續。於是眾生便越發有信心,挺直腰背侃侃而談。


    “不錯,‘君子議道自己,而置法以民。’追根究底,難道不也是因為,若身為平民,此事牽扯高官,高侍郎冤情難訴,才出此下策?那錯的,就不僅僅是高侍郎,還有那些視百姓疾苦於無物,屍位素餐,享樂當道的人,他們才該是罪大惡極!”


    另一人道:“不錯。何況,高侍郎最終選擇的,還是以律法繩之,並未處以私刑。刑部尚書,或是那些被他彈劾的人,受到處罰,不都是因為他們自己犯下的過錯嗎?”


    趙恆道:“照你這樣說了,高侍郎的罪名,難道不也是因為他自己犯下的過錯嗎?”


    “‘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學子道,“莫非天下人都要殺他?若是百姓知道實情,那麽觸怒天下人的,究竟該是誰呢?”


    馮文述:“並非萬事皆可以情理度之。律法豈同兒戲?”


    學子:“墨守成規,才該為後人所恥笑吧?譬如為父而死的申生,如今天底下有幾個人會讚頌他的孝道呢?”


    梁仲彥:“這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你不能混為一談!”


    宋問拍了拍手,打斷眾人道:“論詭辯,你們如今已經很有我的風範,”


    孟為道:“我們這不是詭辯。我們是真如此認為。”


    “所以,你們的結果究竟是什麽?”宋問道,“死罪,舉左手。認為應當法外開恩,再做定奪的,舉右手。”


    眾生稀稀落落的開始舉手,超過大半的人認為,高裶罪不至死。


    宋問頷首,示意他們放下。鋪平衣擺,兩手放在膝蓋上,朗聲道:“方才你們說的,我要提醒一點。律法森嚴,與墨守成規,是兩件事。勿論是什麽時候,對什麽事,你們若是要討論律法對不對,合不合理,那永遠不會有一個結果。‘非天子,不議禮,不製度,不考文。’做事之前,最重要先認清自己的身份,君君臣臣,不可逾矩。做你們能做的事,做你們該做的事。”


    “你們可以替他找出一百個理由推脫,可是其實,心裏也明白,他犯錯了。縱然死罪可免,活罪亦是難逃。”宋問道,“一個人,若有理由,他就可以去犯錯嗎?因為受到傷害,他就可以理直氣壯的去報複嗎?冠之以正義為名的罪行,難道就不是罪行了嗎?那由誰來判定正義呢?誰來判定善與惡呢?永遠沒有這樣的道理!說到底,這就是私怨。不過是換了個好聽名號的私怨。不過是更正大光明一些的私怨。”


    學子問道:“先生,您認為我們不對?”


    宋問笑了一下,然後鋪開紙,抬筆在上麵寫字。說道:“你們方才的話,我全都有聽。其實不無道理。可以說,考慮的也頗為全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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