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婉如所說的內容大半他已經從安插在崔家的細作那裏聽過了,她此刻隻是補充了些更瘮人的細節。


    “那日聘禮送上門時才知自己將要匆匆嫁人,妹妹說了些關於你的莫須有狀況,又笑言這是她不樂意才讓了我,我想要去向父親求問,他卻躲在書房根本不見人!”婉如說自己當初是心灰意冷不再多言,可沒幾日又看到了繼母準備的嫁妝。


    “首飾、錦帛極少,並且幾乎都是聘禮之物,我向母親求問,她卻說東西就這些,隨我意願,若此次不應壞了名聲,那下次便做妹妹的陪嫁媵妾去……”婉如說到此處又是一陣嗚咽哭泣,“我,我在驚恐羞怒中才幹了傻事,這其實隻是太傷心他們,他們……我本不想說的,家醜不可外揚……”


    “你怎麽這麽傻呢,不過是些身外之物,何必為這傷了自己?”財大氣粗從未因金錢之事犯愁的三郎,其實並不理解婉如為什麽一直心心念念著嫁妝這事,隻是聽到‘陪嫁媵妾’一說,覺得她實在是可憐。


    堂堂崔氏嫡支二房嫡長女,被繼母口口聲聲說要像賤籍姬妾生的女兒那樣給人做媵妾,也難怪她激憤中會有尋死的舉動,如此一想,他心中總算不再為這事膈應。


    “當初在京城時,吃用首飾都是公中所撥,我們幾個的待遇並無太大差異,偶有不同繼母也說她給親生子女的是自己的陪嫁,我們阿娘的東西是封存起來的,要等成親時才能取用,”婉如很是心酸的輕聲低語道,“我及笄禮辦得遲,年前及笄年後父親就到了邊地上任。”


    然後?肖陽繼續一頭霧水。


    “女孩兒家及笄前後發型、著裝或多或少有些不同,我原本就看著孩子氣,因此,以前的飾物都不合用了,到邊地母親說家裏需要節儉度日便沒有給我準備任何東西,”婉如說著,語調再度哽咽,“我們女子若是頭臉光光的出門見客,便相當於男子袒胸露腹,在家倒還好辦不出門便是,可若是成親,成親次日需拜見公婆,之後需和婆家人交際……”


    說到此處,肖陽總算是有了明悟,試想,嫁到侯門的新媳婦看著自己匣子裏幾支拿不出手的銀釵、銀鐲,還有不曾打製的一堆啞光寶石,那確實是,太難堪了。


    所以說,婉如她撞柱不是因為拒婚,而是抗拒如此寒磣的出門。唉,聽到此處肖陽都忍不住眼圈一紅,摩挲著妻子的脊背輕聲勸道:“莫哭了,他們不給你我給啊。親愛的,發簪會有的,漂亮衣服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聽他這麽抑揚頓挫的一說,連正抹著淚的婉如都忍不住輕輕笑道:“早就有了,還等得到你記起來?”


    “誒?”仿佛是啊,打他從昏迷中醒來就沒見過婉如有寒磣樣子。


    “洞房次日,我為這些事情正頭疼,結果拉開妝奩匣子卻看到裏麵滿滿的裝著各種用具,”婉如笑中卻也直落淚,隻是那語調明顯輕快了許多,“衣櫥裏也是從內到外都齊全了,看模樣都是按照我的身量、膚色專門訂製的……阿陽,你可知我那時有多高興麽?我就在想,哪怕你醒不過來我都要留在這裏……”


    “現下我醒了,你可更沒理由再離開,”聽著婉如的告白肖陽不由心中一暖,整個人飄飄然的,而後他又突然樂道,“這誰給你置辦的啊?真是辦了大好事,哈哈!”


    “不知道,我沒好意思問,”婉如微紅著臉吸著鼻翼低語道,“阿陽,別把這些話再說給他人聽——我原本不想講的,真是,真是太難堪了……”


    “哎,不哭,不哭,如今有我疼你。”肖陽直接伸胳膊的用褻衣袖子給婉如擦了擦淚痕,好生安慰了一番後,婉如這才破涕為笑。


    哭一場就解決了一個大問題,夫妻間關係更上一層樓,能不笑麽?她也不算誆騙肖陽,說的基本都是實話,隻是情緒、語態、語調是現醞釀的而已。


    少頃,肖陽脫了外衣滅燈躺下,將妻子摟在懷中好好疼愛一番後又提到了另外個問題:“那賤婢如何處理?這等沒規矩的——是你繼母給的吧?”


    “嗯。”婉如點了點頭,親娘給的人早就被張氏輪番換了個遍,金珠自然不是個貼心的,在肖陽看不見的黑暗中,她新仇舊恨,齊上心頭,咬牙切齒的想著:如何處理?真希望能打死了一了百了啊!


    可惜這話絕不能說出口,婉如枕在三郎胸膛沉吟片刻後長嘆一聲,幽幽說道:“真不想再看見她,可好歹又是伺候了我兩三年的,要不,攆到你莊子上去,或者找個偏僻地方賣了?”


    “還能有比我們這兒更最窮鄉僻壤的地方?何況,我莊子可是在京郊,你這是懲罰還是獎勵?”肖陽挑眉一笑後又問道,“這賤婢是屬於哪一等的?”


    賤民不光是分了官賤和私賤兩種,家僕也有奴婢、部曲與客女、隨身這不同的等級,“奴婢”可以隨意打殺,帶有僱傭性質的“隨身”卻不能任意處置。


    聽他這麽一問,婉如頓時知道三郎心裏其實已經有了決斷,隻是顧慮妻子顏麵才讓她來做最終決定。


    “是家生的奴婢,她生母在我母親那裏當差。”婉如輕聲迴答,盤算著若肖陽說要杖斃金珠,自己是求情還是不求呢?


    果然,三郎下一句就直接冷聲道:“這賤婢挑撥離間還有害人之心,按律原就類比畜產不同人例,還顧慮什麽?直接打死了事。”


    “畢竟,是一條命啊……”婉如遲疑著,模稜兩可的沒給準話。


    “婦人之仁,你既說她母親還有點能耐你又與繼母不合,那抬手放過的後果便是‘斬糙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肖陽伸手彈了彈婉如臉蛋,勸道,“你可別太心軟,依我看,發賣都不放心,不如弄啞了扔軍營去罷。”


    婉如正想問他軍營裏怎麽能有女眷,而後才反應過來這意思是讓金珠去做軍ji。突然一下,她胳膊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對一個女人來說,這可比直接打死還殘忍!


    “也,也不至於如此吧……?”婉如諾諾的反問著,不就是爬床沒成功麽?這代價未免太大了些。


    肖陽此次的言論再次刷新了她對自己夫君的認知,也不知是不是戰場見血太多的緣故,他為人處事似乎少了些惻隱之心,除了家人,別的都不重要。


    不知怎地,婉如竟覺得自己當初私奔之後被除族報了病逝反倒挺好,沒犯到他手上確實是萬幸,不然後果絕對是比死還慘。如今看來,還真不能嫌棄他之前折騰自己,能有現在這表現按他性格來說已經算是頂了天的好吧?


    肖陽可不知道婉如心裏的一堆盤算,隻淡定報出了金珠的兩條罪狀:“背主、下毒。”


    “下毒?”她陡然一驚,怎麽就下毒了?金珠居然有這膽量?


    “你身邊的寶珠腹瀉吶,我猜或許是金珠為了找個親近你我的機會給她服了巴豆油。這東西,吃上二十滴即可痙攣、昏迷致死,”肖陽攬著婉如的腰,一麵緩緩摩挲,一麵沉聲道,“今天她能為一點小事就給同伴下瀉藥,明日或許就能在你碗中放砒霜,如娘,我知你心善,但切莫姑息養jian。”


    “好,我懂了。明日便下令將她灌了啞藥發賣……”婉如暗暗嘆息,自己確實是太心善,重生一次也沒想過要糾結往事報仇,說起來,上輩子偷偷給自己下了墮胎藥的,或許就是金珠也說不定。


    次日,婉如便召集了一幹年輕奴婢說了金珠的罪狀,下藥暗害同伴,誹謗女主人,勾引男主人等,然後宣布將其杖二十、灌啞藥、毀容貌、發賣嶺南。


    此舉狠狠震懾了別的暗懷鬼胎的美貌婢女,當然,有人心裏暗罵婉如善妒容不得人,誰曾想,原本應當去軍營的三郎君卻從小書房踱步出來,親昵無比的站在了妻子身邊,拉著她的手環顧四周。


    而後,他冷眼俯視階下奴婢,陰惻惻的朗聲道:“按大齊律,良jian賤,良人有失體統,奴生子依舊是奴婢,想要一步登天母憑子貴的還得看我願不願意為其脫奴籍。都給我聽好了,我不願意!本將軍隻愛自己妻子,從來就不樂意碰任何賤人,別跟她一樣做白日夢,否則,悔不死你們!”


    說罷,三郎便揮揮手讓人押著金珠扒掉褲子當眾行刑,他自己則拉著婉如去換了便於騎馬的胡服,出門踏青換換心情。


    不論前世還是今生,這都是婉如頭一次正正經經的去郊遊,心中真是無限感慨。


    不,準確來說,讓她心情激蕩的更多是因為肖陽之前的那番話,哪怕隻是一時片刻的虛情假意,也足以讓人動容。


    “哎,這幾日好好玩玩,趕緊把騎術練好再學學擊鞠,隔些日子或許用得上。”肖陽懷抱婉如騎在高頭大馬上如此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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