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真有那一日,秦容顧坐在空蕩蕩的寶殿裏,身邊的人還是照雨。可他抬頭望月,沒忘了天下,卻患上相思。


    龍眼核


    鄭琰從元州迴了王都,幾十日未見,他迴來時卻是消瘦了許多,言語也少了些。


    鄭母囑咐他帶了元州新摘的桂圓,周涵芝在城門口接他,鄭琰給他不少讓他帶迴去。


    “羨言,我走了你可曾想我?”鄭琰下了馬和周涵芝並肩往迴走。


    “想了,我想你走了確實清靜。”


    鄭琰看著他正欲開口,周涵芝接著道:“可我還是喜歡有你靠在槐樹底下。”


    “這才差不多。我一路風塵,明日就去麟趾館把龍眼分一分,不忙著去當勞力。你晚上陪我出去逛一逛罷,我一迴來,覺得一切居然都生疏了。”鄭琰低著頭心不在焉的在道上走,周涵芝拉了他一把。


    “以往有事時,離開王都一去幾月,我迴來也不覺得如何。”他接著說,“羨言,謝謝你來接我。”


    “你也該謝董大人,他今日有事,不然也要來看看你再揶揄你幾句,平日裏董大人沒少念叨你。”


    “你和他們不一樣。”鄭琰嘆了口氣,隨即又換上了平日的輕鬆姿態,“不聊那些有的沒的,我隻傷心自己都這麽大了,最近守孝也娶不了妻。”


    “……”


    周涵芝安靜了一會問他:“你可想好晚上要去哪?”


    “去清思湖好了,你迴去和周大人說好,用了飯直接來湖邊。”


    周涵芝沒理由推辭不去,空水鮮澄,清思湖和荷花,他可是忘不了。


    秦容顧一直忙著甫州鹽課的事,周涵芝和鄭琰平日也沒少來往,便隻囑咐了他幾句晚上小心,順便讓浮煙跟著他而已。


    天色轉暗昏黑交接,清思湖上燈火點點,隔水傳來絲竹琵琶和男男女女的交談歡笑聲。荷葉深處藏小舟,天無一點雲,星鬥張明錯落水中,如珠走鏡不可收拾。


    紅渠娘子撫著手中的紅酸枝琵琶,鄭琰沒喝酒,麵前的灑藍釉盤裏盛著他自己帶來的桂圓,他也不說話,靜靜的一個一個吃著。


    “你吃那麽多當心上火。”周涵芝倒了杯茶,鄭琰接過蓋碗走到燈籠下舉著看了看。


    灰紫色的琉璃杯中盛了清透的茶水,他晃晃杯子,杯盞中的水映著燭火華光流轉。鄭琰一口飲盡茶水靠著船舷鬆了手,杯子落進水中。他明明未喝酒,卻顯得醉意醺然。


    “紅渠你去歇會,這沒你的事了。”鄭琰哼哼了幾句,又坐下吃起了桂圓,“我這幾日憂勞,氣血衰弱,吃多了權當補一補。”


    “可你吃多了會流鼻血。”


    鄭琰一掃案幾上的東西自己坐了上去,“羨言,我過了這幾日就沒事了,你不用擔心我。我隻是……見了父親。”


    “一會早些迴去,就算沒事也早點歇息。你若是脾氣不好,更少吃些上火的東西。”


    鄭琰搖搖頭吹了燈,又拉著他走出去靠著船舷,隔了很久才道:“羨言,我不懂看星象,你看著天上有很多星子也別想別的。”


    “嗯。”


    “可能很久之前也有人在清思湖上這樣抬著頭看天,可我不知道他是誰。以後也有人看天,我更不知道他是誰。所以我一會迴去了要寫一篇《仰天賦》,記下來今晚鄭琰和周羨言在這裏看星子。”


    周涵芝未應聲,別人皆當他是周羨言,可周侍郎並無堂弟,他本是周尚書的長子。


    “很久之前有人和我說,這世上有兩件事不能告訴別人,如今我才懂。喜歡的人和想做的事,萬萬不可說出來。”他扭頭看了看周涵芝,無奈的笑了。


    “給你的。”


    “嗯?”周含追接過鄭琰遞過來的東西,借著月光看的不太明了。那是塊刻了焦明神鳥的赤瓊瑪瑙,冰絲的石青絛子垂下來。


    “你收好,這是我送你的東西。你若是不喜歡,就扔到湖裏算了。”


    “我還是收著吧,一代一代傳下去,哪個不孝子孫敗落了,還能當了它救命。”周涵芝開著玩笑,他總覺得鄭琰今日話裏有話,可鄭琰若是想藏住什麽,他確實猜不出來。


    唯獨那一句中,“鄭琰和周羨言”六個字他記得清清楚楚,不是“我與你”,而是鄭琰和周羨言。


    冰豆漿


    周涵芝和陸克禮往麟趾館去,院子裏的戎葵被曬得耷拉著花葉,鄭琰不嫌熱,正拿著根竹竿捅著樹上的鳴蟬。


    “陸大人、羨言,來了快進屋子裏,外麵多熱。”


    “鄭校理終於迴來嘍,董老弟也省了整日念叨你,你也進屋吧。”


    “哎,我就來。”鄭琰把竹竿靠到牆角裏。


    熱風偶爾一吹,日頭毒辣,董判士正在窗下彎著腰磨墨,出了一臉汗。


    “董老弟,歇一歇?”


    “行,唉——”董判士擦了擦汗坐到椅子上,“陸兄、羨言,你們自己坐。最近宮裏拿來的《白猿獻壽圖》洗揭補全樣樣不能疏忽,這墨色褪了些。做這個講究修舊如舊,若要補上還得在日頭底下對上墨色。你們那些書,不急就再等等。偏殿裏的隔扇又出了些問題,劉大人請了木匠修補,大熱天的在那熬了魚鰾膠,常玉他們在那邊進進出出也不方便。”


    “董大人先喝碗綠豆湯消消暑,”鄭琰提了壺走進來,“羨言也別笑話我們,這熱天裏,冰盤子擺上一會就化了,我們幹脆帶了綠豆湯,用冰鎮了來喝。陸大人來一碗?”


    “不必了,你們倒是有法子。”陸克禮搖著白羽扇,“若是這樣,我們就迴了。這幾日幹什麽都不趁手,大前日羨言忙起來還中了暑,咱們就是一輩子的勞碌命。”


    鄭琰揭下牆上貼著已經平展了的幾張紙,“弘文館那邊要是涼快,我下午便去你們那幹活,陸大人也別攆我。”


    “我不攆你,隻怕在這邊遭罪的幾位大人不放你過去。”陸克禮笑著道,“弘文館也不涼快,再過幾日就讓學生全歇了。羨言跟著我,是我私心不給他休息,可再過幾天我也不忍心讓他陪著我了。”


    “陸大人這樣說我可是不高興的,我多跟您學些東西。”周涵芝接了一句,陸克禮笑著捋了捋鬍子。


    “行,那我們先迴了。”陸克禮站起來,“董老弟忙著吧,別出來了。”


    鄭琰送周涵芝和陸克禮出門,自己忽然流了鼻血,他趕緊仰起頭來。


    “鄭大人,你的桂圓味道鮮佳,可也別多吃。”周涵芝看著他道。


    “……”鄭琰仰著腦袋揮揮手,“陸大人慢走,你們也少吃些,恕我不遠送了。”


    陸克禮出了麟趾館還要去別處,周涵芝自個迴去,剛到弘文館附近便看見了秦容顧走出來。


    “我還以為碰不見你了,”秦容顧也看見了他,快步走過來,“也不撐上傘,都曬出汗了。”


    “我就出去一會,路上沒多少功夫。容顧怎麽來了?”


    “我覺著熱,今日沒事就偷了懶,過來給你送好東西,冰好的花生核桃豆漿,各位都分得了,一會進去你也喝一些。中午迴去別自己走著了,讓浮煙接你。”


    “你覺著熱還過來,”周涵芝笑他,“我記著你說的了。”


    秦容顧笑了笑,沒繼續說話便走了。


    白瓷刻花石榴紋碗中盛了冰豆漿,未飲已覺涼意。周涵芝端起碗喝了一口,不自覺的勾起唇角。若秦容顧不是太子,或他確實是周侍郎的堂弟,這樣的相處可算極妙了。


    冬日的手爐,初春的桃花,細雨中的傘,熱天裏的冰豆漿。細細想來,他身邊皆是秦容顧的照顧,無論事情大小,都一一用了心思。


    蟬噪聲聲,周涵芝中午本不困,在樹底下搬來了老榆圈椅眯著眼靠著。偶爾來一陣風,吹起幾綹碎發,久了竟覺得整個人都昏昏然。


    “涵芝,醒一醒,你一會該去弘文館了。”秦容顧伸著懶腰走過來,“醒了有葡萄汁。”


    周涵芝嗯了一聲睜開眼,恍惚間拉住了秦容顧的衣袖,竟不想再鬆手。


    夏日裏白玉錯金碗中冰涼的葡萄汁,再怎麽比也比不上秦容顧。


    “那你抱著我去好了,我起不來。”周涵芝揉了揉眼。


    “當然可以,我歡喜得很,隻怕你還沒出太子府就後悔了。”


    他聽完一笑,自己站了起來,“有道理,我還是自己走著去罷。”


    涼槐蔭


    白槐如雪風拂香,鄭琰下午跑到了弘文館來,抱著胳膊閉目靠在槐樹下。


    聽見腳步聲,他睜開眼粲然一笑,“我要以為羨言下午不來了。”


    “起晚了,”周涵芝道,“鄭大人又靠著樹,不說你沒骨頭,可這樹上偶爾有會蜇人的蟲子,還是別靠著了。”


    “你這麽為我想,我當然要聽。”鄭琰挑眉,“從明日你不來弘文館了?”


    “天熱了,我也想歇一歇。鄭校理別在外麵戳著了,進來坐坐。”周涵芝走進文翰閣。陸克禮撐著額頭拿了卷書也不見翻頁,仔細一看竟是在打盹,他便又走了出去。


    “我一會迴去熬漿糊,過來和薑大人聊了幾句順便等著你。你要是不來了,我去周大人府上找你?”


    “啊……”周涵芝愣了,“要不……換我去找你好了,我來了去麟趾館找你。”


    鄭琰握著摺扇點了點頭,“也行。不過羨言,我看你這樣是不想無事時和我出府轉一轉,莫不是在家中藏了美人。”


    “我悶在府中能生金子還不成?”周涵芝笑了笑。


    “我走了,你也別送,天熱多喝些淡茶水。”鄭琰撿了一串槐花拎著晃悠了出去。


    周涵芝悄悄拿過陸克禮手中的書,捏著自己的臉看了一會覺著無趣,便磨了墨接著抄上午謄了一半的書。抄到了一個“憫”字卻想到了秦容顧,向來是秦容顧找他,他沒見過秦容顧在吏部對著一堆人名考功司封時是何樣子。


    想來也是溫溫潤潤極少動氣,每每嚴糾細考卻免不了刻毒幾句罷。上午迴去還聽見秦容顧念叨元州水患蠲租稅的事,言語間他便笑笑,也不明說哪個大人貪墨瀆職,上諫時可清清楚楚毫不心軟,他若忙起來也不省心。


    想著不免分心,周涵芝再一看,自己不知何時寫了個秦字,一張紙作了廢。


    “哎呦我居然睡過去了。”陸克禮胳膊一晃睜開了眼,他拍了拍腦門,“讓羨言笑話了,我也想明兒就不來嘍——”


    “陸大人有才能多擔待些,我們一幫毛頭小子什麽都不懂,歇了也不妨事。”周涵芝起身倒了杯水給陸克禮。


    “羨言淨會哄我們這些老頭子。罷了罷了,你好好歇一歇,掰著指頭數數也沒幾天你就迴來了。一會你叫人抬了箱子裏的舊書出去晾晾,我這一睡沒了準,得趕緊出去一趟。”


    “您先去,我寫完這個立刻就去。”


    周涵芝找了人把書搬出去晾著,自己隨手捧了一本《說文》靠著槐樹看,忽然又想起自己剛剛才說過鄭琰不要靠著樹,習慣久了便不自覺了,自己無奈笑了笑。


    一陣風恰好吹過書,翻開的這頁上寫了焦明神鳥。這不是常見常聽聞的鳥,周涵芝還是聽鄭琰講過,他並不知這鳥長得是何樣子,自然也不知道鄭琰送他的赤瓊瑪瑙上刻的就是這個。


    “鳥部字,東方發明,南方焦明……中央鳳皇。”他彎下身合上了書,看一看也未放在心上,順便學著鄭琰撿起一串槐花聞了聞。


    他在屋子裏坐著時就可以聞見槐花的香氣,難怪陸克禮抱著書一打盹也入夢黑甜。


    重水華


    秦容顧起得早,不過想來還是冬日更辛苦,天不亮時早早起了去朝殿外等著,照雨不能跟著他,為防走水宮中又不許提燈。夏日天熱容易早起,他照樣不願意擾周涵芝好夢,除了休沐或逢節時周涵芝極少在醒了之後就見著他。


    昨夜裏整理書冊折騰得久了,周涵芝一覺睡得昏天黑地,醒來一看已是朗日高照。他穿好衣服就跑出屋子,浮煙正在擺桌子,也連忙跟了出去。


    半月前陸克禮送了他幾粒自家的碗蓮種子,他仔細撬開蓮子的硬殼,秦容顧找人搬了魚缸放在院裏把種子扔了進去,他後來沒放在心上,秦容顧沒事便替他照看照看。昨夜裏蟬鳴歇了,秦容顧和他不願迴屋裏坐在台階上閑聊,忽然想到了那缸碗蓮,過去一瞧半個巴掌大的蓮葉鋪著,從中抽出了幾枝花苞來。


    周涵芝急著去看花開了的樣子,這是陸克禮自己的好寶貝,花色紅深至紫,卻極少能生出種子。


    秦容顧居然站在院子裏,穿了件淺三綠底蠟白邊大袖衫,外罩了件清透的紗衣,一身清涼背對著他,對著青底紫藤月季花魚缸不知在幹什麽。周涵芝悄悄走了過去,看見平日穩重的太子正入神的拿手指摁著碗蓮的葉子,葉子不沾水又浮出來,他便再摁下去。


    “涵芝千萬別拍我,我已經看見你的影子了。”秦容顧轉過身看了看他的氣色,“終於起來了?”


    “……”


    “先去用了飯,我今日迴來的早而已。”


    “今日沒事?”


    “和幾位大人一聊我覺得有大事,左右你閑著,傍晚人都歇著時,我帶你去。”


    周涵芝點點頭對著一缸碗蓮看了半天,用了飯便自己悶在屋中作畫,花熏裏燃著紫述香,秦容顧在一旁捧著卷史書漫不經心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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