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魂落魄地將自己鎖在畫室裏整整一個月,直到叔叔找到他,告訴他,父親的一審判決已下,因牽涉的金額巨大,最高法院一審判決是死刑。叔叔安撫似的拍著他的肩說:“放心,一直咬著你爸爸不放的那個舒寶瑞已經死了,很多事情都死無對證了,加上你爸爸認罪態度很好,要是能追迴部分款子,二審很有可能改判死緩。”


    他將名下可動用的資產全托叔叔帶迴了國,以期換父母一條命。然後,他孤身一人從貝魯特港出發迴加拿大。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出行方式,僅因為他曾發誓,有生之年要圓一次海上航行的夢想。暴風雨驟然來襲的那個午後,輪船被迫停在了黎巴嫩北部海域,遮天蔽日的鉛雲迫近地壓在他眼前,他頭暈目眩地站在船尾看著那毫無希望的天空,忽然覺得自己失了來路,更加沒了去路。他的人生信念毀了,他的家庭毀了,他的愛情也毀了——他和舒旻之間,已經隔了一道叫做永無可能的鴻溝。


    他木然望著腳下不停翻滾湧動的黑色海麵,驚濤駭浪裏,一張清澈的如花笑顏安靜地朝他綻放,他鬆開攥著欄杆的手,朝那張笑臉裏墜去,十月的刺骨海水叫囂著將他吞沒。


    他要以這種方式向她致歉,更要以這種方式讓騙了他二十三年的父親懺悔。


    被幾個水兵撈起來時,他已經溺得半死不活了。漫長的航期裏,他一直發著高燒,渾渾噩噩的,成日裏咳嗽,咳得他整個胸腔都是痛的。上了岸,加拿大的華人醫生告訴他,因為冷水嗆進了肺裏,他的肺受了重傷,恐怕落了病根,寒暑交替時會例行咳嗽,讓他以後注意調理肺部。


    一無所有地在加拿大做了半年行屍走肉,他終於在某個深夜悽然了悟,既然死不了,那就活下去吧,活著,才有贖罪的機會。


    在加拿大,他從某金融集團的低層職員做起,即將嶄露頭角時卻被上司嫉恨,處處打壓,他也木然領受。半年後,他接到消息,他母親因不堪監獄獄友的辱罵毆打自殺,幸而被獄警搶救過來。聽到這個消息,他才悚然驚覺,隻要自己還活著,就必須承受活著的責任。他不能再放任自己,他必須重新站起來,獲得保存父母體麵的能力。


    他辭去工作,拿著僅有的資產去了華爾街,在那裏做了一個操盤手。在財富滾雪球的年代,像他這樣沒有原始資本的人,很快就成了別人的陪玩。在他曆經數度挫折後,青瑜找到了美國,逼著他迴國去見衛莊。他的實力和才華很快得到衛莊的欣賞,不久,他就從衛莊以及衛莊背後的財團那裏拿到了第一筆投資。


    林越諍沒有讓他們失望,短短半年,林越諍就用這筆錢在美國打開了局麵。


    在那段時間裏,青瑜時不時飛來美國看他,還像往日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然而他已經無法坦然接受她的好,他與她之間,始終還是因身份的差別,多出了一些細微的生分。


    一年後,國內房地產業迎來黃金時代,林越諍受衛莊所邀迴國幫他在房地產界做一番事業。臨迴國前一晚,青瑜從英國飛來,陪他看了一場小劇場電影。


    電影叫《霍亂時期的愛情》,故事發生在19世紀末的哥倫比亞,電報員費洛倫蒂納愛上了一個名叫費爾米納的女孩,然而,因為身份地位懸殊過大,相愛的兩人被迫分離,天各一方。幾年後,費爾米納另嫁他人,漸漸在安逸的生活中忘記了費洛倫蒂納。


    但是費洛倫蒂納始終沒有對她忘情,已經貴為一代商業巨頭的他有無數名媛淑女追求示好,他卻發現費爾米納才是他一生的真愛,他決定用等待換迴愛情,然而這場長達五十年的等待卻耗盡了他的一生。


    電影散場時,青瑜指著他的側臉訝然說:“諍哥哥,你哭了?”


    他還未及將掩藏好情緒,青瑜忽然湊近他,抬頭飛快吻在他臉上:“諍哥哥,我會像費洛倫蒂納那樣等你一生一世,直到你心甘情願地接受我。”


    這真是感人的告白,隻可惜,他已經有了自己要用一生等待的“費爾米納”,即使這等待如此無望。


    “你……還好嗎?”玻璃窗內,林允升的聲音有些喑啞,他見林越諍神色淒楚,忙亂地說,“我都還好,菜有兩素一葷,湯也是真正的湯,不是外麵說的那些涮鍋水。我的身體也好,每年都有體檢。就是……最近牙疼犯了,老吃不下東西,就瘦了點。”


    他見林越諍不說話,交疊的雙手緊了緊:“我知道你恨我,我沒有怨言,但是你不要恨你媽媽,她什麽都不懂。當年的事情,其實,我也是身不由己……”


    空氣裏一團死寂,林越諍含著淚,冷冷一笑。好一句身不由己,多少骯髒罪惡都以此為名,大行其道。他果然是他的兒子,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犯下那樣的罪惡,連一句解釋都不肯給,在心裏嘆惋的也是這一句無恥的身不由己。


    良久,等到情緒都已平複,林越諍才淡淡說:“媽媽的保外很快就下來了。還有,下個月,我和衛青瑜結婚。”


    聞言,林允升默了半晌,埋下頭無聲慟哭起來,瘦骨嶙峋的肩膀劇烈抖動著,林越諍透過玻璃窗,逆著昏暗的光線看他,覺得此情此景,失真得像從噩夢裏剪下的片段。


    坐夠半個小時,林越諍起身,也沒道別,頭也不迴地就此去了。


    ☆、第四十八章


    舒旻的手術徹底做完,已經是五天後。接連幾天裏,輪番上陣的消炎針、止血針以及刮宮術,倒像是全套的滿清十大酷刑。舒旻整個人被藥腐蝕透了,成天木木地躺在床上,醫生讓她做什麽,她都配合,隻是不說話。那種錐心刺骨的痛,已滲進了她的整個胸腔,連說話都痛。


    半夢半醒的時候,眼前晃晃蕩蕩的總是林越諍的影子,時而是他如今的樣子,時而又是他年少時的影子,清清淡淡的一抹,遙遙地站在她眼前,她進,他則退。


    最近一次夢見他,他的眉眼終於真切起來了,他們坐同一班飛機去香港,但是到了香港,她下了飛機,他卻說他要轉機去英國結婚,她一句話都沒說,就看著他走了。


    就算是做夢,她也很清醒地知道,他們永遠到不了一樣的終點。彼此能陪對方的,隻是一段極為短暫的旅程。


    醒來時,她悽然想,他們之間的愛是徹底完了,因為,即便在夢裏,她也始終對他無話可說。


    伸手取過鏡子,她第一次認真端詳自己的臉,一張臉毫無血色地凹了下去,兩隻眼睛深得像幕布上破開的洞,脖頸上,生出了兩道再也褪不去的紋路,她分明還年輕,但也已經老了。


    嘴角無聲無息地往上一翹,愛是完了,但是恨呢?


    出院那天,陸城南打橫將她從床上撈起時,心裏重重痛了一下,驟然瘦下去的她,輕得像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她老老實實地由他抱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接下來的調養期內,陸城南仿佛又迴到舒旻父親剛過世的那段時間,他每天比祖紅起得還早,去農貿市場裏一個籠子一個籠子地轉,找真正的鄉下土雞。他知道女人月子期間有很多講究,閑了便上網查各種禁忌,一條條地記在本子上,不是告誡祖紅別買性寒的蔬菜,就是親自去藥店買上好的原料給她配補血的膏子。


    他的整個心思都撲在舒旻身上,像這俗世裏任何一個普通男人那樣圍著方寸之地忙前忙後,像照顧女兒那樣照顧著舒旻,全然不顧外界有關他的議論已經炒到了白熱化。


    舒媽見了,不免暗自垂淚,既是為女兒的遭際心酸,又是感慨她在劫難後還能有這樣的福氣。


    這天清晨,陸城南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去敲舒旻的門,卻沒聽見任何迴應。他心裏一緊,忙擰開臥室的門,見臥室內空無一人,隻當他去散步了,忙跑到陽台上往下張望,哪裏有她的影子?他立時慌了,忙掏出手機撥舒旻的電話,電話一響就接通了。


    聽見她好端端的在那頭,他的心才落迴原位:“舒旻,你在哪裏?”


    “我在北京。”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北京?”陸城南一驚,忙去看時間,不過早上八點,她什麽時候不聲不響地竟已到了北京,“你去那裏幹什麽?我馬上來接你。”


    “不用,我有些事情要處理,下午自己會迴來。”


    說著,她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陸城南猶疑了一下,走進她的臥室,打開她的抽屜,那裏躺著一疊厚厚的宣紙,上麵用端正的小楷抄著超度亡靈的《地藏菩薩本願經》。他輕輕將那疊紙放迴原位,隱約猜到她去做什麽了,他澀然一笑,如果這樣能讓她快慰些,那就由她吧。


    林越諍趕到靈光寺時,正值早上九點,他隔著人群,一眼就看見了穿素白大衣的舒旻在和一個僧人說話。


    她瘦得連那件大衣都撐不起了,背影看著怯怯的,身姿卻站得挺直,一如既往的倔強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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